果不其然,洪衍武登門,一開口相求,宋局長就相當高興,就跟反過來是洪衍武要幫他的忙似的。頂點 而他認認真真地聽了水清的相關情況和洪衍武的要求,也不過短短三天就有了結果。
宋局長告訴洪衍武,說下個月,水清就可以去“京城北極熊食品公司”報道上班了。水清職務是在“廠辦”負責宣傳,干部編制。
要知道,這個年頭,“北極熊”可是壟斷京城冷飲市場的第一大廠,產品從建國起直到1990年都是直供國宴的。
所以工資、獎金,都是市屬企業里數一數二的。真論實惠甚至超越不少央企。
另外,這個工作和水清專業也對口啊。雖然和她正式畢業進入“國家通訊社”、“華視電視臺”工作比不了。可這已經是普通院校的大學畢業生心生羨慕的工作了。
要沒點兒路子,光靠隨機分配,可輪不到這樣的美差。這就是因為人家廠長、書記都賣宋局長的面子,才會如此厚待水清。
洪衍武心知宋局長費心了,喜出望外,連連道謝。
可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到此并沒有結束。宋局長居然還有額外的安排,就是想讓他、陳力泉,也和水清一起去“北極熊”上班。
宋局長苦口婆心地對洪衍武說,“反正都是求人,我就順便把你們也給安排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總這么著不是事兒啊。該為了你以后想想,為了家里人想想了。難道去這么個數一數二的大廠工作,還比不上你在個小飯館干嗎?”
“我知道你不喜歡拘束,也離不開泉子。所以給你們倆找的工作還是在食堂干。和現在的活兒其實差不多。可是那福利、待遇就完全不一樣了。你們能分房,看病也有廠子管,都是正式工。”
“我還能跟你們保證,除了廠長、書記和保衛科科長,全廠再不會有人知道你們勞教過的事兒。所以你們就好好干吧,沒人會歧視你們的。這樣的工作不但實惠,說出來也體面啊。怎么樣,你不會怪我多事,感到為難吧?”
得,洪衍武還能說什么呢?
他又不傻,哪兒有什么順便啊?安排一個人和安排三個人能一樣嗎?還指定工作,難度可想而知。
宋局長這就是實心實意在替他操心、打算呢。
盡管這一番自作主張顯得有點多余,但完全能看出,人家是真把自己當成子侄對待了。
所以他也就沒法再矯情了,人家的這份深情厚誼不好辜負啊。只能趕緊做出高興的樣子,痛快點頭應了。
宋局長這才露出心滿意足的樣子,像是放下了心里的一個擔子。
人哪,就是這么有意思。既有為一點怨隙,時刻不忘惡意算計你的人,也有為你無意中的一次幫助,總是想著該怎么回報你的人。
每個人是否幸運,生活是否順利,其實更多的還是取決于自己會選擇和什么樣人性的人交往。而不是在于自己和有多高地位,多么龐大財富的人交往。難道不是嗎?
這些話同樣適用于水清身上。
當洪衍武和陳力泉再次去菜市場找她的時候,什么都已經安排妥妥當當了。
先是陳力泉把肄業證書往她手里一放,再由洪衍武告訴她孩子戶口和她的工作都已經解決。
這接二連三的驚喜把水清一下就打懵了。讓她老半天都沒回過神來,就跟做夢似的。
還是旁邊一個攤子的大嬸聽見了,給水清道喜,說“你這倆兄弟可真管用啊,你今后可不用跟這兒受苦嘍。”
水清這才反應過來,展開了笑顏。
可緊跟著,她的眼淚又“嘩啦”下來了。淚水洶涌而出。
其實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流淚。明明是該笑的時候呀!
或許,這是一種喜極而泣、峰回路轉的感動吧…
沒錯,人生的事兒,大多都是在進行著一種有跡可循的反復。
像宋局長先帶給了洪衍武一個大意外。洪衍武和陳力泉又還給了水清一個大驚喜,就是這樣。
有意思的是,就連水清也很快讓洪衍武和陳力泉大吃了一驚…
擦干眼淚,在聽說洪衍武和陳力泉下午沒事,水清拜托了他們一件事。
她說自己要去辦點事,想讓他們幫忙以處理價把菜賣掉。她還說今天她把租來的三輪車一還。打明兒起,就不再來了。
洪衍武和陳力泉都替她高興,當場欣然從命,客串起了菜販子。可他們誰也沒想到,等水清再回來,居然大變樣了。
她的發型變成了扣邊兒短發,那過腰的黑亮的大辮子也不翼而飛。而且張口就說,“走!都跟我走!姐必須請你們吃飯!”
洪衍武立刻意識到了什么。馬上追問。
“姐,你的頭發呢?”
陳力泉也糊涂了。
“姐,你怎么不要辮子了?過去的樣子多好看?”
水清則毫不在意地輕柔一笑,避重就輕地說,“不會啊,我覺得現在的頭發挺好看啊,我早就想把頭發剪短了。”
可這話雖然把陳力泉糊弄了,洪衍武卻精明啊,他又哪兒會被蒙混過關?
后來一再地追問,逼得水清不得不說了實話。真相就是,她剛剛把頭發賣了十塊,就是為了請他們的客。
這就是水清啊。既有女子的聰慧,又如男子一樣灑脫。人性更是善得不能再善。
她對別人的好,自己從來也不記著。而誰如果對她有一點的幫助,她簡直是能把心掏出來相待。
這頓飯,可以說讓洪衍武和陳力泉畢生難忘。因為他們吃的不是菜,喝的也不是酒,而是水清的一片赤誠。
幸好他們不知道,第二天水清回家報喜,為了這事兒,還遭了水嬸兒好些埋怨呢。否則恐怕更于心難安了。
不過說實話,水嬸兒倒不是把這事兒怪在了他們頭上。主要還是因為她純粹是家庭主婦一個,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慣了,才可惜水清的頭發賣便宜了。
用她的話來說,“清兒,你那么好的頭發,應該在你爸店里賣啊。那才不會坑你,至少也得給二十。噢,就為了請那倆小子喝頓酒,著急換了十塊。也太不劃算了!虧大發啊…”
好在水庚生倒是明白人。
“你呀,就沒法說你。虧什么虧?你也不想想人家幫了多大的忙。就這兩件事。你哪件要想辦下來,不但得找準了廟門,最少還得花個百八十才行。我倒是覺得小武和泉子夠意思,這回真是救急救難啊。二十塊算什么呀。孩子他媽,你回頭再拿二十塊錢出來,怎么也得買兩條煙兩瓶酒意思意思…”
“啊?還要二十?”
水嬸兒聽了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跟著就氣不打一處來。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你以為錢都是大風刮來的呢。二十、二十,說得大氣。你胡擼一個腦袋才掙多少啊?居家過日子那么容易啊,哪一樣不要錢?你們就知道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發愁為難的都是我…”
水清這時候趕緊出面打圓場。
“算了,算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其實人家小武和泉子根本就不圖什么。再說他們也要去‘北極熊’上班。我們以后天天在一個單位,想還人情那還不是隨時的事兒。我早想好了,你們都不用管。等我掙了工資再給他們買煙酒也一樣…”
可沒想到水庚生卻不同意,他有更多的顧慮。
“那可不行。你媽糊涂,你怎么也糊涂?泉子好說,那小武心里琢磨什么誰知道?我怕就怕啊,那小子不是對象吹了嗎?萬一要打上咱家瀾兒的主意可怎么好?所以一碼歸一碼,買些東西把這事了結就完了。你以后上班,也少跟他們倆打連連。”
還別說,這么一來,水嬸兒馬上就轉變了立場。
“對啊,你說的有點道理,要不他干嘛這么幫咱們呢?不行!咱家可就這么一根兒好苗子了。我還盼著瀾兒爭口氣,弄個局長、處長當當呢。不行不行,還是你說的對,這二十咱得掏,不能欠他們的。否則借這個事兒,真挨上甩不掉就麻煩了。”
面對父母小市民樣的市儈,水清卻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替洪衍武聲張。
“你們怎么這樣啊?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人家要不幫我的忙是不是就成好人了?天天凈胡琢磨什么呀!真是不識好人心!”
水庚生聽著有點臉紅,可仍堅持自己的道理。
“你甭說那個,你知道什么是好人?你要知道,還能把那個姓喬的帶家來?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都是為你們好啊,我的傻閨女。”
水嬸兒這會立場堅定地站在丈夫一邊。
“清兒,聽你爸的沒錯。他天天摸人腦殼,見得人多了…”
水清跟他們沒法翻飭,氣得一掀門簾子,索性走了。
沒想到水嬸兒還尤不甘心呢,拿話追著她,賣力朝外喊。
“嗨,你這丫頭!就撂你爸你媽有能耐啊。哎!我說,以后想著從單位往家多弄點蠟管兒來,聽見沒有?”
水庚生倒好奇上了。
“喝汽水的蠟管兒?要那玩意干嘛?”
總算輪到水嬸兒得意了。她一臉精明。
“你懂什么?用那蠟管兒穿門簾子可好了,又透風又漂亮。等明年天兒一熱,咱家仨屋兒我打算全給換上。清兒以后有這個便利條件,不拿白不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