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紅當然是好事。
雖然此時無論是出現在舞臺現場、廣播、或是銀幕上的那些知名紅人,人民群眾都只一律會冠以“演員”這個最本質的稱呼。
但必須得說,這個時期,誰只要因一首歌或一部電影冒頭兒走紅,他們從人民群眾中所獲得的東西,卻是哪個時代都不曾有過的。
別說舊社會日進斗金的“梨園名家”們遠遠比不了,就是今天所謂的“國際巨星”、“知名大腕”那也差得遠了。
那真是一種發乎至誠,無關金錢的尊重、厚愛、熱情和推崇。
對這一點,楊衛帆很快就有了切身的體會。
洪衍武給他的幾首歌曲讓他獲獎成名之后,他的生活確實改變了許多。
首先待遇一下被提到了正團級,行政工資拿到七十八塊,現在還有權力叫團里的吉普車接送。
這可都是他自己掙來的,并不是過去靠家里人的惠澤。他相信哪怕他仍待在“總政歌舞團”,他也很快會憑自己的本事擁有這樣的待遇。所以他享受得心安理得。
另外,就是似乎在突然之間,滿街都在放他的歌了。
只要有收音機的地方,總是能聽到他演唱的《咱當兵的人》、《小白楊》和蘇曉明演唱的《軍港之夜》。
特別是最后兩首歌,因為曲調更委婉,比第一首還要受青睞。廣播電臺收到點播這兩首歌曲的聽眾來信,據說數量有好幾個麻袋。
以致于播放歌曲的廣播電臺每次都要補充一句,“因為喜歡這首歌曲的聽眾眾多,在此就不一一念點播者的名字了。希望各位聽眾朋友們理解。”
這種轟動的社會效應直接導致他成了團里的焦點人物。別說排練的時候總是引來一大批的人來觀看。哪怕他在團里的內部食堂吃飯,去內部澡堂洗澡都受到人們的矚目。
經常會有文藝女兵臉紅著偷眼觀察他,或是三三兩兩地跟著。膽大的或許還會來搭話要一張簽名。他便會帶著和氣的微笑滿足她們,然后看著她們帶著滿足感羞澀地逃離。
最讓他感到有意思的是,一個臉兒熟的食堂大師傅在給他打菜的時候居然也很客氣地問他,能不能給自己家里人簽個名?
他馬上欣然滿足了對方的要求,還跟人家開玩笑,說“您要我簽名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這么客氣干什么?我是您下級,天天都得來您這兒報道呢。”
結果他又跟大師傅混成了朋友。不但那天他要的白菜燉肉里,幾乎多半飯盒子全是肉。此后他再來食堂,也經常能吃到廚房的“內部伙食”。比團領導的待遇都實惠多了。
當然了,如果和在團里如魚得水比起來,外界的反應自然更為熱烈。
在名聲遠揚之后,就不斷有各路記者來團里采訪他和蘇曉明,給他們拍照、錄音、做專訪。
這就促使“海防歌舞團”的傳達室每天收到的觀眾來信越來越多,有時候他和蘇曉明僅一天,就各自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一百多封觀眾來信。
而當他和蘇曉明再下部隊演出,往往都是部隊最高領導親自接待,不但傾其所有,也必然會懇求他們合影留念。
就連外面的學校、單位和團體也會經常找上門來,想邀請他和蘇曉明參加座談會和招待會。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他自己還覺得這些事兒挺有趣的。
自己的歌曲能得到整個社會的認可,處處受到旁人的笑臉相迎,要說他心里毫不在意,根本不曾竊喜,那是不可能的,也是虛偽的。
比如說記者登門采訪,就必然引起其他演員羨慕的目光。他出門買個東西,都能聽到別人談論他的歌曲。這些事兒難免會讓他產生一種虛榮的快感。
有的人說《咱當兵的人》唱出了戰士的心聲,還有的人說《小白楊》和《軍港之夜》讓他們憧憬軍旅生活,覺得參軍入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兒。
他便會被這些反饋意見所鼓舞、激勵,覺得自己做了件有意義的事兒而泛起幸福感。
可后來沒多久,他發現這些事兒就不是這么有趣了。他受到的關注和喜愛一旦超過一定的限度,就變成了一種讓人倍感壓力,苦樂參半的滋味兒。
比如說,記者的采訪不但占用了太多的時間,也總是千篇一律。他們總會問那些冠冕堂皇的問題,他也必須按照團里規定好的答案,這讓他越來越感到無趣,煩不勝煩。
另外,回復聽眾的來信也太過繁重和占用時間了。
他生性不愿任何人失望,生性不具備高傲。何況又被許多來信末尾的“盼”字所感動,他便會努力地給這些聽眾寫回信。
可漸漸地,他發現這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使他一天的時間全花在回信上,他也寫不完。
沒有辦法,他也就只能像他人那樣,直接交給團里代為處理了。但心里,他總覺得對這些聽眾相當抱歉。
至于下基層部隊演出,那是一種兩極的感受。他喜歡戰士們的真誠和質樸,但有的部隊領導卻很讓人作嘔。對某些人來說,他們這些文工團的人已經成了借機吃酒席的道具。
對待這樣的情況,楊衛帆真是打心里厭惡。他自己也是帶過兵的人,知道士兵們的帳篷、衣服、鞋和伙食的具體情況。
所以那些人對他的吹捧簡直讓他作嘔,看那些人大吃大嚼,浪費公款,他只覺得反胃惡心。他并不是一個可以違心敷衍,應付交際往來的人。
最后,他和蘇曉明一起被外面單位邀請參加座談會、招待會的滋味才是讓他心里別扭的。
因為有時連報告的主題都是含混的,那些人只請求他們“隨便講講”,是帶著一種盲目的崇拜把他們請去的。是完全把他們當成了什么勞動模范、戰斗英雄之類的民眾楷模。
這樣的待遇,他真覺得有些過了。在他看來,自己的這點成績與那些真正為社會創造重要價值的人們根本無法相比。更何況他還心知肚明這幾首歌根本不是自己的創作。于是一種身為投機者的自愧就總困擾著他。
其實他心里想說的真實體會是這樣的。
我沒什么了不起的,無非就是唱了兩首大家喜歡的歌。我也不是作者,真正的詞曲創作者是我的哥們兒,其實這些歌恐怕換別人唱一樣會受到大家喜歡。更何況這些歌曲又算得了什么!那些為祖國奉獻生命、健康和青春卻不求回報的人到處都有,他們才應該坐在這里…
就是這樣,他的名字頻繁出現在廣播里和報紙上。每天出席這個會,參加那個團。
人們談論著,“楊衛帆、小白楊…”他一舉一動都在人們的關注中,都會招至善意或無聊的議論。
有人說他從小品學兼優,考試一直是全班第一名。有人說他在海軍艦艇學院時,是主動要求下基層鍛煉的,因抓到了國外特務,立功火速升為連長。還有人傳言他自小就特有音樂天賦,讓“總政”的胡團長一見就視為珍寶。胡團長還斷言,他日后必定會在音樂領域發出璀璨的光芒。于是秘密培養了他許多年…
總之,完全是拼湊、編造一個理想化的他。真實的他沒人關心,大家都喜歡用充斥著臆斷、編造、神話、謠言的傳說來想象他。
如果僅僅外面是這樣還可以忍受,讓他別扭的是,熟人的態度也變了。
周曼娜對他簡直是變本加厲的嚴防死守,緊追不放。居然連班兒也不上了,每天團里排練的時候這丫頭準到,唯恐有哪個女團員離他近一點。
這使得舞臺上的合作對象蘇曉明都對他疏遠了,私下還打趣他說,周曼娜盯人的眼神太嚇人。讓他趕緊娶了周曼娜得了。否則全團的女的早晚都得被她給嚇死。
說真的,這句話別說解釋不清,倒是差點把他先給嚇死。
就連回家漸漸也像做客。他的那些哥哥姐姐見到他雖然親熱了不少,甚至還會主動要求廚師多做幾個菜。但全家上下卻總有一種興師動眾,特別見外的氣氛。
不但他的哥哥姐姐們受朋友所托,總想拉他去應酬場面。家里相熟的保姆和廚師也一下對他生分了不少,多了許多的尊敬,少了不少的親近。
特別是他的母親,越來越愛把他掛在嘴頭上炫耀。
有一次他聽到母親不知跟誰打電話,居然把他與聶耳和冼星海這樣的音樂大師相提并論,說他是國內最有前途的青年音樂家。
這簡直讓他汗顏至極,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了。同時,這也讓他難免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覺得真實的自己早晚會消失,會在大家的逼迫下變成一個完全不是自己的人。
唯一能減輕他這種恐懼感的只有朋友。只有洪衍武、陳力泉和濱城的那些老朋友,才能讓他感到欣慰和松弛,他們都似乎沒太拿他這個大名鼎鼎“歌壇新秀”當回事。
濱城來的長途電話直接就吆喝他,“快,快給我們唱一段,我聽聽廣播里的聲兒是不是你…甭廢話!否則等你回來,保準兒灌你一水飽兒…”
洪衍武和陳力泉來找他更沒拿自己當外人。坐下就指使他,“倒茶!拿煙!買汽水去!知道我們來還不準備充分點!”
偶爾還抱怨兩句“現在找你太麻煩,得多少人通報我們才能進來!以后你找我們去吧,我們可不再來了…”
甚至還有打諢加牢騷,“我倆現在都成你編外人員了,我們胡同的人誰見著我們,都跟我們打聽你的情況。你得賄賂賄賂我們啊,否則我們就給你散播還沒女朋友的情況,非讓熱情的女聽眾對你圍追堵截不可…”
這些才讓人心里感到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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