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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亂麻

  洪衍武真的激動了。為探聽究竟,趕緊原原本本把家里這段往事對“糖心兒”做了個簡略的交代。

  他說自己有個三叔,17歲就離家去抗日,再沒有回來過。唯一和家里有過的聯系,只在結婚的時候偷偷摸摸給家里送過一封信和一張新婚合影。

  可親情是不會以分離割斷的。家里人沒了,就得找。

  他的祖父一直沒等到三叔回來,到臨終前還惦念著這個兒子,就把這件事托付給了他的父親。

  而他的父親后來經多方打探,才好不容易查到,他的三叔曾以“陸先生”的名義,帶著妻子、女兒住在滬海的法租界里。

  只可惜還是沒見著面,因為在1945年日本投降的前夕,三叔全家神秘地搬離了這里,不知所蹤了。

  本來,他的父親是還想要繼續追查下去的。但后來打起了內戰,社會動蕩,根本無法尋找。

  解放后呢,“運動”又一個接一個。家里人也吃不準三叔是紅還是黑,就不敢再聲張了。

  但說一千道一萬,這件事終究成了父親的一個心病。至今即使已經意識到人恐怕永遠都回不來了,也仍想弄明白三叔最后的下落。

  而他,正是剛剛才看過父親冒著風險從“運動”中一直保存下來的那張照片。才會覺得照片上和“阿狗姐”坐在一起的人就是他的三叔。

  如今“糖心兒”又說照片上的人姓陸,和他了解的情況相符,這就有些奇妙了。反倒更能說明他的三叔和照片上的就是一個人。

  所以他希望“糖心兒”能把她了解的的情況告訴他,以了卻一個家族幾代人幾十年的惦念。

  這些話說得很悲壯,就連洪衍自己,也被自己的描述感動了。

  “糖心兒”是個女孩子,眼瞅著又要進洪家門做兒媳婦,自然不會無動于衷。

  于是在仔細回憶之后,她便告訴洪衍武一些想起來信息。說如果照片上的這個人真是他三叔的話,那么他的三叔真的把“阿狗姐”的心傷狠了。

  因為這個人不但隱瞞了已經成家的事實。而且接近“阿狗姐”,討好她,甚至許諾要娶她,都只是為了利用她去偷一個軍統要員的公事包。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阿狗姐”在無意間發現要下手的目標的真實身份,很及時地收了手。

  而這個人全程一直都在暗中監視,見目的沒達到,又暴露了他地下黨的身份,連一句話都沒留,就徹底消失了。

  之后“阿狗姐”徹底查明了一切,她十分確信,從始至終,這個人對她不過是帶有目的性的刻意欺騙罷了,就連一點真心付出也沒有過!

  都是為了他的黨,為了他的主義…

  聽到這里,洪衍武腦袋里驟然一亮,就像心里有一支蠟燭被點燃了。

  只是這根蠟燭雖然努力地要照亮一片混沌的霧,但因為光亮太過微弱,卻偏偏又不容易。

  而他哪怕再繼續追問,讓“糖心兒”回憶,也就只是這么多了,再無其他相關細情。

  因為實際上,在“糖心兒“的記憶里,“阿狗姐”對這段人生經歷幾乎是閉口不談的。連“寶姨”都是全然不知。她完全是偶然性地,才“逮了”這么兩耳朵。

  其實“阿狗姐”之所以對能她提及,更多的目的,還是想以親身經歷做警示,教育她永遠不要相信男人。并讓她明白,對男人來說,事業和功利才是一切,而感情只不過是陪襯品,是最容易犧牲掉的。

  她何曾想到還有這么一天,居然這件事會和自己未來的婆家發生如此緊密的聯系?

  于是事情到這一步就又卡殼了。“陸先生”的下落仍舊沒有確切的結果。

  而在洪衍武的強烈要求下“糖心兒”還能做的,也就只能帶著他從另一間東廂房存放的雜物里,尋出兩本落滿灰塵的黑皮影集來,試圖從“阿狗姐”過去的照片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罷了。

  只是可惜,翻看完全部照片,他們仍舊一無所獲。

  從像冊里面,只能看出“阿狗姐”的人生很確實精彩。充分展現了民國時期,一個美麗滬海女人的萬千風情。

  且不說那些衣著華麗,首飾璀璨的半身照、側身照、定妝小照,和游戲性質的男裝照、戲裝照、墨鏡照,已經足以說明其生活的富足和快樂。

  而且大量的出游照中,滬海外灘的沙遜大廈、華懋飯店(現稱和平飯店)、滬海外灘公園(現稱黃埔公園)、虹口公園(現稱魯迅公園)兆豐公園(現稱中山公園),莫里哀路(現稱香山路),極司菲爾路(現稱萬杭渡路)的花園洋房。

  又或是舊時的聞名遠東三大賭場,跑馬廳,跑狗場,回力球場。也全都成為了陪襯“阿狗姐”美麗靚影,體現她恣意享樂的背景。

  要不是洪衍武知道“阿狗姐”的底細,恐怕光看照片,還真會把她當成什么滬海的貴婦名媛呢。

  但偏偏最關鍵的一點,卻是讓人相當無奈和的。

  那就是這些照片基本屬于“阿狗姐”個人照。與他人的合影很少很少。不但身邊沒有一個男性,偶爾發現一兩張,那也是她與“寶姨”的合影。

  為此,洪衍武很失望地問“糖心兒”。

  “你師父的照片都在這兒了嗎?怎么沒見什么合影啊?是不是都給燒了?”

  “怎么會?都在這里了,要燒的話,連這些也不會留。”

  “糖心兒”繼而撫摩著影集的黑皮封面,不由感嘆。

  “其實這很正常。我們‘錦線’一門都是女流,從事的又是這個行當,自然最重防范。你想過沒有,我師父要真是隨隨便便和任何人拍照,那些照片一旦落在青幫、巡捕和特殊機構的手里,那將是個什么情景?恐怕‘錦線’一門立刻就要土崩瓦解,我師父做過什么都會被人查個底兒掉。”

  “所以我師父平日里就是獨來獨往,哪怕連手下的姐們都盡量不見,就更別說合影了。防得就是一條線兒被人查到底。這樣真出了事兒,還能守望相助,想辦法把人弄出來。”

  “至于對男人,我師父更來向來都是當成獵物的。能被你三叔騙這么一場,真是絕無僅有。我至今都覺著匪夷所思。其實對我師父和你三叔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經歷?你三叔是怎么獲得我師父好感的?他們怎樣認識的?怎樣相處的?我比你還好奇…”

  太平花的味道充盈在屋里,就像人的郁悶一樣化解不開,揮之不去。

  他們的尋找徹底地停滯了。據如同一團亂麻一樣,找不出任何頭緒。大約這團麻在初始,就被命運之手將頭和尾牢牢地打了個死結,故意讓人難以擇出了。故意要看他們的笑話。

  要說洪衍武此時的心情,那更是極其復雜的。

  他想的是三叔的往事,對他而言原本以為只是個故事,根本于幾無關。當時答應父親要幫忙找這個叔叔,也只是單純為了寬慰老家兒的心。

  哪知道最后,就在洪家的所有人對尋找已經接近失望,就要劃上句號的時候。進一步的進展竟然輪到了自己來發現,來認證。

  可偏偏這些讓你發現的東西,又只能拼湊出不多的片段。天知道水落石出的大結局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現在想,冥冥之中也許真有一雙手在操縱著世界上的萬千,就像故意與人作對似的。逼著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個人無法稍有停止地去哭、去笑、哀愁、憂傷、相思、牽掛…

  人真的不能不相信這個。

  因為只要仔細地想一想,三叔更名改姓的事兒,簡直就跟唱《四郎探母》一樣。

  楊延輝改名木易,娶代戰公主,在番營一十五載。他的三叔則是以“陸”代“洪”,一直潛伏在滬海搞地下工作。

  而且在那個攝影技術有限,照片大多模糊不清的年代,行蹤隱秘三叔的照片居然能和向來不與人合影的“阿狗姐”坐在一起,被如此清晰地拍攝下來,同樣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概率。

  更何況還一直被保存在這么個地方。還偏偏被剛看過三叔照片,記憶猶新的他給發現了。這一切的一切,真的也只有“奇跡”二字可以評價了。

  請: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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