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新社會,通過建國后的婚俗改革,同時又經過了許多年的艱苦歲月。
在京城人的婚姻中,大多數人家,已經絕不再講究什么彩禮和嫁妝,恥于談經濟條件了。
誰家要想送什么見面禮,全憑自覺自愿,哪怕是一根鋼筆,一塊衣料,對方也絕對不能挑肥揀瘦。
像現今所傳言,七十年代曾流行的“三十六條腿”和“三轉一響”的說法確實是有,但大多數情況,那只是一種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完美設想和追求。這些東西幾乎都要靠新人自己在婚后添置。
因為一是沒有幾個家庭能辦到的,要也白要。另外這個時代人們重名譽多過于物質。都怕落個“賣閨女”或是“財迷”的名聲。
而像婚前“過帖”、“合婚”、“定禮”、“送嫁妝”這一系列的繁文縟節,更是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最終簡化過的新婚俗,除了兩個年輕人結識或許還有靠介紹人“相親”這一環,還有男女方互相帶禮品登門讓對方的父母“相看”的步驟,基本也就是兩家親家再彼此見見面,吃一頓“許親飯”了。
而洪家眼下這種情況,屬于把“相看”和“許親飯”二者合一。但正是因此,這一頓飯也就格外重要。
那不但是兩家人初步接觸的第一步,也是這門姻親確定下來的慶祝之宴。
確定無疑的是,從這一頓飯里可以看出許多內容,像雙方的誠意、禮數、生活水平,乃至雙方素養、口味和生活習慣。都會直接影響到彼此的觀感和認可度。
說句不好聽的,這頓飯要是出了問題,不但會給雙方兒女的姻緣蒙上一層陰影,讓雙方父母長期心存芥蒂。甚至在極端的情況下,哪怕已經說好了的親事,都能黃了。
這話可一點也不夸張。
當今社會,不就有女孩去男友家做客,見到裝在盆兒里的飯菜魂飛魄散,嚇得馬上要分手的例子嗎?
也有準女婿受不了準岳母,一邊嘬著筷子一邊給自己夾菜的盛情款待,因而退避三尺的情況發生。
同樣還有因某一方父親酗酒兇飲,或是某一方家長對菜肴大加褒貶或難以下咽,導致不歡而散之事。
反正是各種五花八門的情況都有,考驗彼此忍耐度的樣本舉不勝舉。
不過反過來說,要是這一頓飯真能吃得舒心、溫暖,讓彼此感到合拍一致,甚至生出“我們原本就該是一家人”的感受。那對促進雙方感情,也真比送什么珍珠瑪瑙,說什么好聽的話都強。
一旦有了這種良好的開端和基礎。今后哪怕兒女之間發生矛盾,雙方父母也容易理解對方的立場,進而主動開解自己的孩子。這對婚姻本身當然是一種極大的益處和保障。
所以說,王蘊琳在這頓飯的內容和形式上,可確實是用心了。
原本要講排場,圖省事,她大可以把這頓飯安排到大飯莊子里去吃的。今日的洪家不是花不起這個錢。
可考慮到當下莊館里嘈雜、喧囂、煙霧繚繞、酒氣沖天,再加上“寶姨”和“糖心兒”又都是女性,顯然這種安排只會讓她們別扭、不自在,甚至倒胃口。
那么要是家里吃呢?
“寶姨”是滬海人,本身又是頂級的面點師傅。王蘊琳擔心的是京城家宴的口味,對方適應不了。
況且真要弄一大桌子菜,烹炒煎炸,又燉又煮的,那得忙乎到多暫去?也就沒什么時間說話了。
就這樣,思來想去,她最終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吃“春餅”。
說起京城飲食,哪怕是今天,外地的朋友們也多數停留在“烤鴨”、“涮羊肉”和一些知名京城小吃的簡單認識上。
要論家宴呢?恐怕除了“打鹵面”、“炸醬面”,就更說不出什么來了。
但實際上京城的特色飲食很多。而且由于受到了滿蒙藏回苗這些少數民族的影響,不但口味多種多樣,在用餐形式上也很有意思。
說起來一點不吹牛,往往既可以做到豐儉由人,也可以自由調配口味,比當今西方傳來的自助餐還具備先進性呢。
這一點,最典型例子就是“得勝包”和“春餅”。
外傳里提過,洪衍武和陳力泉當年的拜師宴,王蘊琳用來款待“玉爺”的就是“得勝包”。
這種旗族的風味食品滿語叫做“乏克”,寫出來有點像罵人的話。
由于其有以菜當碗的特點,需用蘇子葉或白菜葉卷上什錦內容的米飯來吃,享用這種時令食品的時間便只能在七月初五之后。
沒吃過的人,只要看看當今獲得許多白領青睞的“韓國生菜包飯”就大致明白了,那其實就是“號稱一切文明出韓國”的棒子們,一種極其低劣的模仿。
有意思的是,和“得勝包”的吃法有共通之處的“春餅”,恰恰在時令上與之相對,卻是在“立春”與夏季之間,占據百姓餐桌的。
因為從實際意義上來講,“春餅”就是用烙得薄如宣紙的面餅,卷上早春特產的時蔬炒菜來吃,名曰“咬春”。
這真是一個相當生動的字眼啊。在京城人看來,春天竟然也可以用牙齒咬到的。
提到這種習俗,那應當是從唐朝就有的。《唐四時寶鏡》記載道,“立春日,食蘆菔、春餅、生菜,號春盤”。
元初契丹人耶律楚材也有一首詩詳細地描述了吃春餅的感受。
“昨朝春日偶然忘,試作春盤我一嘗。木案初開銀線亂,砂瓶煮熟藕絲長。勻和豌豆搡蔥白,細剪萎蒿點韭黃。也與何曾同是飽,區區何必待膏粱。”
由此可知,這種食品源遠流長。那么隨著時間的流逝,吃它的講究越來越豐富,越來越精致化,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兒了。
說起來京城人卷“春餅”,除必須的醬料、蔥絲以外,最要緊的就是看重生熟各菜。
首先有幾樣東西是必不可少的。
那就是韭菜、菠菜、豆芽菜、粉絲和“攤黃菜”。
(注:“攤黃菜”即攤雞蛋,舊京因有太監,忌諱說“雞蛋”。常用的指代詞有“黃菜”、“果兒”、“雞子兒”、“木樨”。其實“木樨肉”這道菜說白了就是“雞蛋炒肉”,另外“木樨”也指“桂花”。所以細琢磨一下,前人所創造的“木樨肉”的這道菜名真可以說是形神兼備,極其精辟,完全體現了我們語言的藝術性。只是可惜,今人多無知,許多大飯館居然堂而皇之把“木須肉”三字寫在菜單上。這既屬白字謬誤,也與菜品內容完全沒有任何聯系。應該算是一種文化倒退了。)
其次還奉行兩條主要原則。
一個是如要吃葷,必須用“熏”、“醬”、“烤”的方法制成的熟肉菜。另一個就是選用的時令蔬菜以鮮嫩爽脆的口感為主。
只要遵循這個原則,其余一切皆可評個人喜好任意發揮。
這便使得卷“春餅”擁有了極大的空間和自由度,完全可以滿足不同階層的特殊需要。
像貧寒之家,只要把豬肉絲兒、豆芽菜、韭菜、菠菜、粉絲炒在一起,再攤個雞蛋放上頭便可來一頓最簡易的“春餅”。
這有個名目,號稱“春餅炒合菜大蓋帽兒”。聽著就覺得威風凜凜,豪氣萬丈。
而小康之家呢,通常標準是一個“韭菜炒雞蛋”,一個“菠菜豆芽炒粉絲”,外加一道切成條兒的“松仁兒小肚兒”和一道切成片兒的“醬肘子”或“醬牛肉”。
這就是一頓算得比較豐盛,合乎基本規格的“春餅”大餐了。
至于今天的洪家,那境界還得高出許多,無疑是堪稱豪華版的大宅門兒標準了。
在王蘊琳的操持下,光醬就有三種。黃醬、甜面醬、橘子醬。
她還另把羊角小蔥、水蘿卜、黃瓜去皮切段兒,以供佐食之用。
炒菜當然也是不老少。
有“攤黃菜”、“炒蒜苗”、“炒茭白”、“炒青白蛇”(韭菜炒豆芽)、“菠菜炒粉絲”、“金針炒木耳”。
還別看多,菜早洗出來了,又都是熱油快炒,沒有蒸煮燉的環節,其實一點不費事兒。
而熟肉食品那可就更多了。
王蘊琳昨天特意跑了一趟“天福號”,把醬肘子、醬豬頭肉、小肚、熏雞、燒鴨子、咸肉、熏肉全買回來了。
一會兒工夫,就都切成絲兒擺在桌兒上,就跟個熟食鋪子似的,一應俱全。
雖說與當年完顏家相比,尚少了宮里的“蘇拉醬”和“金華樓”的“八寶燒豬”。與當年的洪家相比,也還缺了“復順齋”的“醬牛肉”和“月盛齋”的燒羊肉。
但這已經是王蘊琳力所能及,當下所能準備出最全的規模了。
而且別忘了,還有“寶姨”送的“浦五房”的醬肉和叉燒呢。
這不得不說,又是一種極其有趣的巧合。就真跟兩家人想到一起去了似的,現成的切出一些來擺上,又給席面兒增色不少。
至于最后烙荷葉餅的時候,“糖心兒”搶著露了一小手兒。她將那餅做得空前絕后,燙面加香油烙成雙合,即不艮硬,也不松散。
最絕的是她不但姿勢異常優美,兩只手輕快地像蝴蝶飛舞。而且那餅幾乎就沒有糊痕。這實在是不能不讓王蘊琳夸獎幾句。讓徐曼麗和洪衍茹都由衷地佩服。
其實她們還有不知道的呢。這可是“糖心兒”第一次烙燙面兒荷葉餅。
而之所以初次能這么成功,全都仰仗“寶姨”平日在面點上的調教,同時也有“糖心兒”本人身負一身高明竊術的緣故。
正所謂“一通百通”,她可是有一雙能沸水里夾肥皂頭兒,當著面兒捋人手表的一雙巧手,掌握點兒烙餅的火候兒算得了什么。
總之,這一餐的質量真算得上幾近完美。
菜好,餅好,琳瑯滿目,加了張桌子都擺滿了。
在口味上,“寶姨”和“糖心兒”沒有一點不適應。
她們按照自己的喜好放入時蔬和肉食,嘗過都說好,說這可以算是她們最喜歡的京城飲食。又爽口又清香,哪怕是卷肘子、豬頭肉也并不覺得膩。
其實這也難怪。這玩意兒連皇上也愛不釋手呢。
《我的前半生》里就記載著末代皇帝溥儀一連吃了六個春餅,領班太監知道了怕他撐著,叫兩個太監一左一右提起他的雙臂,像砸夯似的在地上蹲他消食兒的趣聞。
憑這個,您就琢磨這玩意到底好不好吃吧。
另外,用餐的氣氛也相當隨性,也相當快樂。透著和和美美、順順當當。
屋外,陽光明媚,流云掠地,花樹繁盛,蜂蝶飛舞。
洪家的堂屋,暖暖的酒,溫溫的情。
大家伙圍著桌子坐了一圈兒,喜笑顏開地互相傳遞著餅,謙讓著誰先下筷子,比著誰卷得最筆挺整齊。嘴流油,手流油…
這實在是一幅笑語嘩然、笙磬同音的家庭歡宴圖。堪稱天地一家春!
其實“春餅”的寓意也正是兼收并包,隨性散淡,愉悅和諧,正如老京城人的生活態度。
與其說這是一種難得的美饌,倒不如說它可以同時滿足人們精神需求和情感寄托,能從讓人們從口腹之欲里品味到一種直達心里的幸福,感受到一種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