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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軌跡

  “哎呀,照你這么說,咱是不錯了…”

  “那可不!富耐著,窮忍著,跟命碰可碰不起!往好處想想,至少咱們能先離開內蒙回家了!你想想留在那兒的那些人,還在天天吹著白毛風,聞著牛糞味兒,一個月有二十九天見不著人影兒,還在過著‘蘇武’一樣的日子。比咱們慘不慘?而且等他們回來,形勢或許更差。說句心里話,當時看著民警給我蓋完最后一個章,把戶籍卡給我的時候,我給他跪下的心都有…”

  “是,是我錯了!為了回家,喝酒!”

  桌上的四個人都大口地喝酒。一盅酒亮了杯底。

  或許是這杯酒刺激的,邊建功固態萌發,就跟在內蒙似的,忍不住習慣性地高歌唱了起來。

  “昏特太得MZX,昏特太得MZX,塔布勒滿耐色特個林著勒很耐烏蘭納勒…”(敬愛的MZX,敬愛的MZX,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本來挺優美的曲調,竟被他唱得蒼涼悠遠。嚎完了,邊建功的的大嘴不自然地干笑了笑,又仰脖兒灌了自己一杯。

  “見笑見笑。跟那些老蒙待久了,我也愛激動了,一激動就愛唱。真是沒說錯,女愁哭,男愁唱…”

  可恰恰沒想到,就是因為這首歌,“小崔”送“木樨肉”和“糖醋里脊”上桌之后,又給他們拿來瓶二鍋頭。口稱路師傅最小的妹妹也在內蒙呢,這是大師傅送的。

  “小崔”還稍來路師傅的話,說讓哥兒幾個喝好了,唱美了,不用在乎別人。誰敢有意見,就讓他玩蛋去。

  為這個,這幾個小子又不由干了一盅酒,集體感謝大師傅。

  路師傅尚且如此,就別說洪衍武了。因為二哥洪衍文的緣故,他同樣能理解邊建功和蘇錦他們這一代知青的痛苦。

  從1968年開始,到1978年結束,整整十年。近兩千萬青少年,帶著向往和激情,奔向祖國的天際。

  說是知青,其實他們沒有正經上過幾天學。而他們付出了自己人生中最寶貴的歲月,付出了“空前絕后”的犧牲,創造的成績卻真的寥寥。

  洪衍武的二哥在雁北苦苦干了七年,連自己都快累死了。可雁北照舊是老面貌。

  而這還算是好的。像邊建功和蘇錦干了八年,最后結果不但同樣是一場無效勞動。甚至還是一場對草原亙古未有的生態環境大破壞!

  這有多么操蛋!越是拼死拼活地干,反倒越是對草原犯下了重罪!

  而等到這一場群體運動不再有任何凝聚力的時候。這些人又調過頭來,像乞丐一樣涌回城市。

  他們不得不拼死掙扎用盡手段,與當初一起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們爭奪不多的生存機會。

  弱弱相殘,何其慘也。

  即使是僥幸獲勝者。可他們這代人因為文化水平低,又缺乏技術,年齡還都偏大。在單位照樣是弱勢群體。漲工資、成家、分房,全都成了老大難的問題。

  而剛剛費心費力地把這些問題解決了一部分,又進入經濟時代,接踵而來的“下崗潮”偏偏又在他們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趕上了…

  曾有人專門總結了這一代人的生活軌跡。說他們是要吃的時候,趕上自然災害。要讀書的時候,鬧運動學大寨。要工作的時候,一刀切轟出城。好不容易回城了,分得工作,不是太陽曬就是去賣菜。談對象了,工資三百大毛沒人愛。好不容易要提拔了,文憑沒有你算哪塊材?拼死拼活大專畢業了,臉上褶子條條長起來。熬到年富力強了,廠子都拍賣。安度晚年吧,福利分房、醫療全不在。上街轉轉吧,汗都捏出來,每月也只有四百塊。

  所以怎么看,這都是晦氣到家的一代人。好事趕不上,壞事全趕上。一點都不帶錯過去的。這樣的人生,也只能用“步步蹉跌”來形容了。

  至于具體到個人身上。如果這次沒有洪衍武的良性干預,其實邊建功和蘇錦的原有命運,遠比現在更慘。

  在曾經的歷史中,他們還多喝了兩年風,直到1981年和1983年,才先后回到京城的。

  先回來的邊建功當了兩年待業青年,賣過菜,當過賓館清潔工。后來又換了好幾個單位進了附近皮革廠。可憑著賣力苦干,剛混上個車間主任,廠子就倒了。

  這還不算,邊建功下崗后沒多久巧不巧地,又趕上了1998年洪衍武拆福儒里東院的房子。

  當時為了順利拆遷,洪衍武在較低經濟補償的基礎上,給邊建功介紹了一份在賓館當保安經理月薪八千的工作,騙他簽了協議。拔了他這個“釘子戶”。

  結果一拆了房,賓館那頭就不再顧忌,把邊建功給開了,算是洪衍武大大地坑了老鄰居一把。

  后來邊建功無奈,只能買了輛二手汽車,靠拉黑客過日子。這種狀況一直到能吃上退休費為止。

  而后回來的蘇錦,境遇更波折。

  他回城雖然沒當修腳工,可被分到清潔隊當了垃圾工。每天夜里十點到早上五點,得跟著垃圾車,滿京城地騰空已經滿滿騰騰的垃圾桶。那味兒,比腳丫子更了不得。

  后來“蘇裁縫”拼命地托關系求人,才把蘇錦弄進了“昆曲劇團”,負責給劇團拉大幕。

  倒霉的是,偏偏剛上班半年就出事故了,蘇錦的右手因為意外被舞臺上掉落的大燈砸斷了手筋,落了個“殘疾證”,成了廢人了。

  可沒想到2000年后,洪衍武卻挺意外地在電視上看見了蘇錦。

  當時電視播放的是個介紹民間藝術的節目,洪衍武這才知道,后來蘇錦一直跟著父親打下手,苦練左手的制衣本事。

  后來慢慢地,子承父業。等到蘇裁縫一退休,同時隨著服裝市場日益細分化,蘇錦就和一些高檔的定制服裝店有了業務來往。

  結果最終因為用金線給個國內女明星繡制“戛納電影節”露相的禮服出了名,被奉為了當代的繡工大師。

  只是可惜,右手的殘疾雖然沒對蘇錦的事業造成打擊,卻致使他一直都是單身。

  雖然他也算是同一代人中難得冒出頭兒的佼佼者,但這種由肢體殘疾帶來的人生遺憾和自卑感,是物質遠遠不能彌補的。

  不過現在好了。既然洪衍武已經插手了,他就有了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打算。

  說實話,為了彌補自己干過的壞事,為了這么多年街里街坊的情分,為了邊家、蘇家在曾經困難的年月里,對洪家不斷施以援手的仁義和包容。

  洪衍武都不能不在邊建功和蘇錦的前程上盡一把子力氣。何況他現在又有這個能力呢?

  所以等菜都上了桌兒,洪衍武就開始抻茬提這事兒了。

  這也是他今天請客的本意。他表示愿意幫邊建功和蘇錦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給他們換份兒滿意的工作。

  這當然是好事兒了。邊建功和蘇錦誰也不會不同意。可問題是真能辦到嗎?

  洪衍武看出了他們不相信,就說,“兩位哥哥哎,我知道你們怎么想的。憑咱們邊大媽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就解決嗎?何況我和泉子也是臨時工,自己都沒安排好,說幫你們有點吹牛X。”

  “但這事兒你們得分兩面看,第一,邊大媽人緣是好。可她太講原則,老輩人嘛,行的正,坐的正。現在這個社會風氣,光靠人情面子,可吃不開了。人家還得認實惠的,論這個,恐怕咱們這條街都沒人比得上我能個的。”

  “二呢,我和泉子跟你們情況又不一樣,一是我們倆是兩勞人員,有這一條,想去哪兒都比你們難上好幾倍。就是去了也是白浪費,以后提級更難。另外,我們也不愿意受約束。所以說,我們的事兒和辦你們的事兒,完全是兩回事。當然,沒辦成之前,我也不打保票。現在就是想問問你們理想的去向…”

  這么一說,邊建功和蘇錦都明白了,倆人可已經見識過走后門的威力了,還真萌生了不少希望。只不過,這明顯又是欠下一大份人情啊,可怎么好意思呢?

  洪衍武還真有點上火,又躥騰了一把。

  “哎呦,你們倆就痛快點吧。要不說得我替你們操心呢。你們看,現在我主動要幫忙,你們都臉紅。要讓你們自己上門求人,你們不得臊死啊!別想那么多,真想還人情,等你們都混好了,還能沒機會嗎?”

  得。這么一來。蘇錦就先開口了。他沒別的想法,就想當裁縫。

  也是,打小這小子跟著這么個爹,連男孩子游戲都不玩。每天坐家里,給蘇繡和洪衍茹縫布娃娃,做娃娃的小衣服。甚至為此,被胡同里的壞小子們叫“大丫頭”。

  可見這基因和天賦一直都在起作用。

  而隨后輪到邊建功,他倒猶豫了。

  一會兒想當產業工人,福利好勞保好。一會兒想學手藝當廚子,混個口福。一會兒又想進電影院上班,今后能白蹭電影看。一會兒又想當保衛科干事,威風…

  惹的蘇錦都忍不住數落他。“你小子真是貪心不足!什么好事都想要。天下哪兒有這種事兒!再說了,你以為小武是區長了,一句話讓你想去哪兒去哪兒啊…”

  這話說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就連邊建功自己都說。“不就是聊天嗎,我自己想想不行啊!大白天娶媳婦唄…”

  沒想到洪衍武最后卻說了,“建功的要求,我總結就是要實惠、威風,最好還能學門手藝。還別說,真有個職業能滿足他所有要求。但是,我就有個顧慮。你們在內蒙待時間太久了。今后上班,這酒,建功你能不喝嗎?”

  邊建功一下眼睛就亮了。“啊?你不是懵我呢吧。真要像你說的似的。我還真就跟你拍胸脯,不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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