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抱有成見的允泰想如此來替妹妹“辟邪”,是有些多慮了。洪家滿門上下對王蘊琳都很好。
過門之后,王蘊琳不但與洪祿承過得很是和美,她那大家閨秀的得體氣度也很受洪效儒的看重,她的溫和寬容更讓其盡得家里女眷親近。
總之,她與任何一個洪家人都能相處和睦,也頗受下人們的愛戴。她是真正毫無障礙地勝任了洪家二少奶奶的角色。
而實際上一直讓她糾結于心,難以釋懷的,反倒仍舊是“半畝園”的完顏東府。
敢情王蘊琳對母親的養育之恩始終難忘,婚后每逢初一十五或喜慶節日,她便會和洪祿承一起去完顏東府后的角門跪拜請安。
但每次都是屢屢遭遇冷遇,那扇門從來也沒有打開過。
這無疑表明了母親的一種態度,始終未能原諒她。
于是她只能在企圖得到家人諒解、接納的等待中,依舊默咽著人間的苦酒。
不過這種情況,終究也因第“盧溝橋事變”爆發得到了一種了結。盡管還是那么的不盡人意。
那一次,就在洪效儒安排好洪祿承夫婦去“逃反”的一系列事宜之后。王蘊琳又和洪祿承一起,最后一次跪在了完顏東府的角門外。
因為即將遠行,且不知何時能再回來,倆人在外跪了很久。哪怕天降大雨,他們也沒起身。反倒是一起磕起頭來,禮行得認真而重要。
或許正是這種誠心起了作用,角門才第一次打開了。
由瓜爾佳氏身邊的女仆出來傳話,說老太太只讓女兒一人進去相見。而就是這一次,成了這對母女最后的一次會面。
再出來時,王蘊琳帶出了那塊被黃綾子包裹的翡翠扁方,但她的心卻像灌了鉛一樣的死心了。
這是因為瓜爾佳氏雖然流了淚,卻再一次堅定地申明了永不相見的態度。
這無疑表明了,她已經完全被母親推開了,推得既干凈又徹底。真想讓母親徹底回心轉意,難上加難!
而這種有家不能歸的酸辛,這種再無一見的悲痛,促使王蘊琳臨走時,又情難自已地轉身回來,跪在雨地里,淚流滿面地向角門磕頭。
她衣服沾透了泥水,她已經完全不在乎了,她只將頭一下一下在地上點著,做得一絲不茍。
直至磕完無數個頭,被淋得落湯雞一樣的洪祿承幾番勸慰,她才抽抽泣泣地上了汽車,戀戀不舍地從滿是雨滴的后車玻璃中,看著她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宅逐漸遠去。
就是自此一別,她與生母從此人天永隔。她與胞兄徹底斷絕音信四十一年。
她從此與這里完全徹底地畫了句號,再沒有回來過…
鄉間的小路則依舊顛簸,太陽西斜的余輝正投射在載著兩個人的三輪車上,把一個龐大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壽敬方的話俄然而止,他說到王蘊琳與洪祿承離開北平后,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而聽了這娓娓的訴說,配合著眼前這昏黃的傍晚,聽著吱吱扭扭的車軸響,這些沉重的回憶不覺鎖住了洪衍武。
這使他感同身受地體驗到了一種無奈與壓抑,一時仍未能完全從古老的歲月里抽身回來。
他完全想像得出,自己母親這些年是怎樣過來的。
因為他的記憶里,自小到大總有母親凝望窗外出神,平白落淚的樣子。
那大概就是母親想著完顏家,想著外祖母,想著舅舅,日復一日…
他也相當明白,從母親的角度而言,她的根實際就扎在亮果廠,扎在“半畝園”的深處。
縱然是心狠如是的外祖母,那血的相連,心的溝通,并不因生死隔絕而斷裂。
在母親心的深處,何曾有一刻忘了這位血脈至親!
只不過這種思念,在今后的夜夜里,母親向來只能用無奈的沉默和酸痛的淚水,在她自己心中續寫!
“唉!我姥姥這人…也太…那個了!”
填滿胸臆的悲哀一時無從遏止,竟使洪衍武悲聲而嘆。
他并不是想對已逝的長輩不恭,而是在為母親多年來的委屈而宣泄,那可是持續了數十年的遺憾。
而且他是最清楚,他的母親選擇并沒有錯。
他的父母是最值得驕傲與效仿的一對恩愛夫妻,一生沒有紅過臉,沒拌過嘴,再難的日子也是互相扶持著走過來的。
在這紛繁迷亂的世界里,他們的心始終保持了一份寧靜。他們兩個人活得一直很充實很愜意。
別說未來動勘離婚的年代,就是眼下,那些根兒紅苗正,把對方三代都調查清楚,才組合在一起的“門當戶對”、“政治清白”的革命夫妻,又有幾個能做到如此和諧恩愛的?
“同聲若鼓瑟,合韻似鳴琴”,這句話,他真的只在他父母身上體會過。
壽敬方當然能體會到洪衍武的心情。片刻后就開解他。
“小武,你也別怪你的外祖母狠心。你要明白,不同的年代,價值標準,行事準則是不同的。老太太心硬不假,但在那個年代,老人家也只有保持這種硬朗的做派,才能獲得他人的尊重。那是為了完顏家的聲譽計,為了子子孫孫的將來計…”
“其實你外祖母,對你母親的疼愛也是真的。否則就不會見那最后一面,更不會給她那件宮廷至寶。你不知道,那東西大有來歷,是西太后的賞賜,是完顏家真正的傳家寶。何況換個角度來說,在北平即將淪陷的情況下。或許老人家也是想讓女兒走的安心,毫不留戀地遠離這危險之地,也未可知…”
壽敬方的話確有一定的道理,而且還讓洪衍武想到了更多。
過了好一會兒,洪衍武由衷地感慨。
“我現在全明白了。就是因為有了這段歷史,經歷過親人分離,經歷過這種情感磨難,我舅舅如今才能寬容地對待兆慶的選擇吧。從這點來說,我舅舅還算是明智的,兆慶也是幸運的。只是他們上一輩人,所承擔的代價太大了…”
不過再接下來,他可就有點固態萌發了,話說得也不正經了。
“…其實…我們這一輩人代價也不小。您想啊,本來就是‘黑五類子女’,好,現在又莫名其妙成了金兀術、哈迷蚩的后代了,這心理負擔多大?要我說,這事兒全賴我爸,從頭到尾就是我爸最可氣,您說他干嘛纏著我媽?他把我媽一家坑苦了,自己倒落了個大實惠,居然得了個一輩子都對他死心塌地的大家閨秀當媳婦。就連我媽后來跟他吃上了瓜絡,也沒半句怨言。這可有點缺德啊。難怪他見我舅舅犯憷呢,心虛的慌呀。我們的事兒就更別提了,落生在這個家里,好日子沒過上一天…”
壽敬方如何容得他這么放肆,聽了氣得就是一哼,馬上呵斥一聲。
“臭小子,有你這么編排自己父親的嗎?又開始犯渾了吧…”
而跟著又說,“我不管你是不是開玩笑。但我得告訴你,你別覺得你媽虧,因為你父親對你母親是真感情,在他們的婚姻里,他的付出并不亞于你的母親。你也別只知道替自己叫屈。就拿‘運動’這件事兒來說,那全是命運使然。你父親不但無愧于你母親,也完全對得起你們。要是解放初期,他有一星半點的猶豫,自己去過好日子,那根本就沒你小子了。好多事兒你連想都想不到…”
聽到這兒,洪衍武不免又詫異了。好奇下自然一個勁兒追問。
還真沒想到,從壽敬方口中,居然又吐露出一些讓他很出乎意外的家族往事。
敢情早在解放前夕,洪家確實是有機會走向不同的命運,躲過日后所有磨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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