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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舅舅

  水清走了。她在兆慶爹和王蘊琳沒口的謝聲中離去了。

  雖然今天這件事里存有太多的謎團,但有一點她能看的明白,人家這是多年未曾見面的親兄妹又重逢了。

  其他的,她也不用知道更多了。這就足夠她發自心底地,為無意間成全了別人,充分感到快樂和幸福的了。

  而這一天,真正感到吃驚的是洪衍武和陳力泉。

  他們回到家里已經十二點半了,首先意外的是飯菜格外豐盛地擺了一桌子,但全家誰都沒動筷子。

  父母、大哥、大嫂、二哥、妹妹還有小侄子全都圍坐在八仙桌旁,也不知是飯菜剛好,還是特意等著他們回來。

  跟著他們就發現席間還有一個陌生的老漢,看打扮,衣裳補丁套補丁,說窮困潦倒并不過分。

  但也得說,胡須修理得很是齊整,端坐的樣子也是很有派頭。

  尤其這人還有一雙俊美有神的眼睛,見到他們的時候,那雙眼便流露出親近與熱切,既沒有驕矜與張狂,也沒有卑瑣與不安。

  洪衍武當然早不是狗眼看人低的素質了,他揣測這位大概是父母的朋友故人。就拉著泉子先一起沖那老人點了點頭,客氣地問候了一聲“大叔,您好”。

  孰料父親張口就說“這是你們的舅舅。老三,泉子,你們都跪下磕個頭吧”。一下就把他們推入五里霧中,半天回不過神兒來。

  而隨后等他們反應過來,肩并肩磕過了一個頭,母親的話卻更是驚人。

  一番更詳細的介紹后,他們這才知道,王蘊琳原本是姓完顏,本名是完顏蘊琳。姓王是她嫁入洪家門兒后自己改的漢姓。

  至于這個舅舅,全名完顏允泰。其實就是洪衍武兒時曾聽母親幾次念叨過的那個尿性人。

  他們兄妹倆自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就因“逃反”各自失散了,今天完全是在一種極其偶然的情況下意外相逢的。

  洪衍武和陳力泉此時均覺得人生的離奇莫過于此。

  特別是這個舅舅不但是自己撞上門兒來的,居然還是一直給他們送雞蛋的“趙慶”親爹。

  現在回想起來,陳力泉是有一定先見之明的,這大概就是他當初一見兆慶,就說他和洪衍武有些相像的緣故了。

  其實允泰的感覺也差不多。到現在為止,他還覺著今天就跟做夢似的。

  本來這只是他代兒子跑趟腿兒的事兒。怎么二十來年沒進京,一來就鬼使神差地找到了親妹子的家里來呢?

  特別是一想到兒子這半年來,在京城里唯一的固定主顧,就是妹妹的三兒子和干兒子。他就更是覺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左右人們的沉浮起落、喜樂悲歡了。

  于是等洪衍武和陳力泉洗手坐定,允泰倒先自斟一杯酒敬上了洪衍武和陳力泉。

  他嘴里直說,“舅舅得先謝你們倆!要不是你們和兆慶的這層關系,我哪兒能再見著你們的媽呀?”

  慌得洪衍武和陳力泉連忙站起躬身相迎。嘴里直說當不起,純屬誤打誤撞,舅舅客氣。

  允泰卻說,“你們不用惶恐。咱們之間是有真緣分的。我聽你們母親說過了,你們是跟玉爺練的官跤,這是你們的福氣。可有一條你們大概還不清楚,玉爺的侄子玉閎是我的好朋友,也私傳過我跤術。要從這點兒上論,咱們還算師兄弟呢…”

  允泰的話帶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一下讓洪衍武和陳力泉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洪衍武跟著腦子一轉,索性直言。

  “舅舅,咱倆雖然未曾謀面,但您的事兒我媽倒是跟我說過好幾次。聽說您用骷髏頭耍弄過雍和宮的喇嘛,用鞭炮栓狗尾巴上炸過戲臺,還會飛檐走壁呢。我可是打小崇拜得很…”

  可這話才一出口,就招得洪祿承呵斥一聲。“放肆!胡說什么,沒大沒小…”

  好在允泰性子卻似跟洪衍武很投緣,沒半點介意,也不避諱,反倒是說。

  “咳!那不算什么,我還給天安門上的袁世凱像描過胡子,在炮兒局領著叫花子們鬧過監,在西直門城樓上做法召過白鶴呢!那可都是過去年少無知干的糊涂事兒了,如今很為自己當年的狂放無忌后悔。聽說你小子也是個上樹扒貓皮的混主兒,現如今才開始長進了。那咱倆真是彼此彼此。今后一起共勉吧,可別再給家里招災惹禍了。大概你就是隨了我了,這才苦了你的爹媽…”

  這一番話那可把大伙兒都逗笑了。別說洪衍武心里對舅舅的“光榮事跡”更加欽佩,其他的洪家子女也都覺著這個舅舅實在有趣。

  接下來的這一頓飯,無論主客吃的是相當暢快。

  盡管只是些家常菜,洪祿承又滿口“怠慢”、“慚愧”,說論理應該在“聚德全”和“萃華樓”設宴接風。可照允泰的話說,他早不是那個把瑪瑙當耍子兒,不知柴米價兒的公子哥兒了。棒子面兒窩頭吃起來照樣香。

  他自己又不會做飯,多年來想的就是這一口兒。妹妹的飯菜做得很合口味,“獨咸茄”、“木樨肉”、“韭菜炒黃菜”、“豆豉燒豆腐”,盡得他們的母親真傳。有這些已經很滿足了。要說遺憾,那也就是不在季節,吃不到完顏家祖傳的“糖水白菜”。

  王蘊琳就笑稱,這還不容易?冬天兒的時候,我先腌兩壇子,一準兒給你送家去。今后再斷不了你的“糖水白菜”。

  總之是合家歡樂。兄妹相聚,彼此語言雖淡,卻滲透著摯愛親情。

  想也知道,他們分別時都是風華年少,這一轉眼再見面,不但各自已經有了白發,有了皺紋,也有了自己的兒女。肚子里的話,那還能有個完么?

  另外,洪家的小一輩兒與允泰很快變得熟絡起來。一頓飯沒吃完,包括洪鈞在內,一家人已“舅舅”、“舅爺”的叫得很順口了。

  對這一點,允泰更是頗為動情,說他如今在龍口村只有妻子相伴。今有這么多京城的外甥、外甥女聲聲呼喚,極讓人心熱,真是再珍貴沒有了。從此不復孤單寂寞,最大的遺憾算是圓滿了。

  不過在這種愉快氣氛的表面之下,洪衍武還是發現了幾處奇怪的地方,很有些不尋常。

  一就是他父親洪祿承的態度恭謹過度了,似乎是欠了舅舅錢似的,一舉一動都透著小心翼翼。有點刻意逢迎的痕跡,并不太像平常人家的妹夫見舅哥那么自然。敬重多過于親近。

  二就是舅舅與母親說話,倆人對以往的事情似乎都牢牢地記著,也似乎都徹底地忘了。頂多是說起了外祖母已經埋入龍口村的祖墳了,又聊聊運動中彼此是怎么過來的。

  真正牽扯到舊日時光的部分很少,多是聊現在,聊京城的變化,聊居家過日子。

  所以他總覺得這種情形在哪兒別扭著,似乎這三位長者都刻意規避著當年的什么事兒,模模糊糊地理不清晰。這也就難免讓他疑竇叢生了。

  只是沒多久,他的注意力就不在這上面了。因為吃過了飯,喝著茶繼續聊天的時候,已經不是那些無關重要的閑雜內容了。

  允泰跟洪家人正式訴起了心里苦處。他詳細地談起了席間怕破壞氣氛,刻意轉移話題,避免談論的兒子。

  洪家人這才知道了這些天在兆慶身上發生的事兒,而為舅舅一家人的現狀以及苦惱而驚訝不止。

  對這件事,洪家大部分的態度當然是支持允泰的。都認為兆慶未免意氣用事,當以前途和學業為重。好不容易有個跳龍門的機會,為兒女私情放棄太過可惜。

  可誰都沒想到,唯獨洪衍武卻站在了兆慶的一方,竟勸起了允泰來。

  “舅舅,不怕您不愛聽。我真得說,老輩兒人有老輩兒人的考慮,小輩兒人有小輩兒人的難處。您是為了表哥好,這一點毋庸置疑。可您卻沒能替兆慶設身處地想想,他一邊是您,是孝道,一邊是自己的情感,這夾板兒氣也夠難的…”

  “另外,能建功立業之人與其秉性特點離不開。太過注重道德和感情的人,其實很難攀上人生頂峰,因為不夠狠,不夠腹黑。由史可鑒,站在真正社會高處的,哪個不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可據我看,表哥是個既有操守又重感情的人,您真覺得他適合追求名利嗎?您再想想,他今日如果能把青梅竹馬的小芹舍棄,他日在功利場上怎么就不能舍掉其他的情分?這當不是您想要的吧…”

  這話說到這兒,洪祿承見允泰面色不虞,忍不住又叱責上了。

  “你這是謬論,強詞奪理!普通之下當官兒就沒一個好人不成?再說上大學也可以做學問,你的二哥不就…”

  “爸!您讓我把話說完行不行?”

  洪衍武為了表達完全,可是有點不管不顧累,強頂了一句竟又往下自顧去說。

  “舅舅,官有清官和貪官,苦心鉆營或知足常樂的官,風險苦樂自有不同,咱就不說了。最后我說的是就算是做學問能有所成,但那能和感情相比嗎?是,大丈夫當以事業為重,才不須此生。但這是在不能犧牲感情的前提下。在我看來,人活一生最重還是感情。親情、友情、男女之情是同等重要。功利畢竟是外物,是為人情感圓滿來錦上添花的。情感是一,功利是后面的零。咱們先不說功利這玩意追得上追不上,即使追上了,當孤家寡人的滋味,可遠不如一家人親親熱熱守著平淡人生來得美滿…”

  “說真的,我一個固定工作都沒有人本不配唱什么高調。可我真覺得人這一輩子,在事業上做到什么程度,大多是有限的,很少人做到極致。即使上了大學,爬上高位,老來時也免不了有遺憾。但恰恰在情感上,大多數人是有條件追求圓滿的。而且相對來說,功利上的失敗,人或許還有機會彌補,即使無法彌補,也總能自我釋懷得過去。唯獨感情上的事兒就不同了,往往無從彌補。就像‘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道理一樣,真錯過去,真造成遺憾,那是窮其一生也難以釋懷的痛,是刻骨銘心都難解的愁,這一點您們都是過來人,想必是比我體會更深的…”

  還真別說,就這一番話,在座的人全沒聲兒了。

  且不說洪祿承、允泰、王蘊琳三人面面相覷,各自眼神閃爍,或是搖頭或是輕嘆,心里似乎都想起了什么。就連洪衍文也是聽得怔怔出了神,眼望窗外發起了呆。

  這當是個人不同經歷的心有所感,各自品咂起心中那無法言語的滋味了。

  一時,在陳力泉、洪衍爭、徐曼麗和洪衍茹不認識似的看著洪衍武的當口,屋里驟然寂靜了下來。

  唯一的聲音,就是床上的洪鈞在均勻地打著小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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