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哪知在這個時候,真正壓軸的大戲才開始上演。
就聽飯館外面“嘎吱”一聲響,一輛大轎子車停在了“老鄭興”的大門口,跟著車門一開,“呼啦啦”下來好幾十口子。
而且這些還都不是一般的人,都穿著齊刷刷的海軍灰的軍裝,女兵得有三十個,個個漂亮。男兵占少數,但也個個帥氣。他們迅速列隊,在飯館門口排列得整整齊齊。
飯館里的賓客們這會兒可就都傻眼了,誰也不知外面這鬧的是哪兒一出。
常副局長夫婦面面相覷,爭相去問洪衍武怎么回事。
可沒想到洪衍武同樣不知情,不過他倒精明,一見海軍制服就猜到八成是楊衛帆叫來的救兵。轉過頭就問“你請的?”。
楊衛帆這時候早已經站起來了,沖他淡淡一笑,又點了點頭。
“是我打電話請的,可算是來了。我先去接人,待會再說…”
說罷他一邊整理著自己的軍裝,主動出門迎了過去。不多時,便帶著一男一女兩位軍職干部回轉進屋。
這兩位都是四十歲左右年紀,女的英姿颯爽,男的儀表堂堂,光看那氣派就知道官兒小不了。
特別是女軍官手里還捧著一束鮮花,走到近前,一眼認出了新郎新娘,立刻就把花塞顧凌燁手里了。那個男軍官也順勢給常顯璋道喜。
這時楊衛帆趕緊給常家人做正式介紹,說女軍官是“海防歌舞團”的徐副團長,男軍官是崔干事。而且還說他們是剛剛進行完“五一匯演”,這是緊著趕過來的。一共來了三十八人,正好可以坐滿剩下的四桌。
好家伙,連軍隊的文工團都給搬來了!
這一下,不光常家人全都呆住了,其他的人也都轟然震驚!
“噢——”的一聲兒,整個飯館里響起了一陣轟動。
這個年代可是最崇拜軍人的年代,不用說,這些專為領導們演出的文藝兵到來,給這場婚姻頓時增加了一種威嚴感!
要能有這些客人參與,什么吉時不吉時的還重要嗎?這可是最最革命的標志!
所以在場凡是知道今兒事情始末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對楊衛帆刮目相看,齊齊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小子,到底什么來路?
就連洪衍武也忍不住偷偷沖楊衛帆一豎大拇指。
那意思是,行!連這種招兒都想得出來,你丫真牛!
“老常!老常!別慎著了,快把客人們請進來呀…”
眼見常副局長還傻站在那里,一點反應也沒有。何介夫不失時機地提醒了一把。
也幸虧如此,常副局長終于大夢初醒地反應過來,趕緊熱情地懇求兩位軍官,快把文藝兵們帶進來入座。
而這時楊衛帆臨時又有了個想法,他說既然賓客都到齊了,還有攝影師在。這么好的機會,不如大家一起到外面拍張合影吧。也算為今天留個紀念。
這個提議對常家人簡直是求之不得好事,其他的人也同樣連連稱好。
不用問就知道,有誰不想和京劇名家和文工團合影呢?這可是平時萬難遇到的良機啊!這照片要擺在家里,那可有的吹了!
就這樣,屋里近百位賓客不多時便紛紛起身,匯聚于飯館大門之外。大家一起在攝影師的安排下擺造型,拍照片。
再加上前門既是鬧市商業區,又臨天安門廣場,這場面驚動了不少人圍攏過來指指點點地旁觀,好多人都猜測是什么大人物在這里請客。那場面可真是熱鬧極了。
此時此刻,常副局長夫婦站在人群的中央位置,站在一對新人的兩邊。他們臉上雖不顯山露水,但心里的不平靜卻是可想而知的。
兒子的婚宴能辦得如此隆重,如此風光,是他們一個小時之前根本不會想到的。
今天發生的這一切就像一場夢,一場戲,那么不真實,卻又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面對著眼前人影交錯、歡聲喧騰的局面,他們宛如從地獄到天堂,一時既不敢置信,又喜出望外。這種復雜難言的滋味,不是親身經歷,誰也體驗不到。
所以他們最自然的反應,就是成了兩個不會動腦筋的木偶人,只是無意識地沉浸在眼前的良辰美景之中。
有意思的是,就在他們的斜對面,正好就是巍峨的前門樓子。
這座歷經數百年風雨的古老建筑,卻仿佛一個見慣了人生百態的老人一樣,十分理智地默默俯視他眼皮子底下的一切。
在差不多一分鐘里,在照相機定格之前,歷史和命運就那么無言地、飽含著許多滋味地,對望著…
常家的婚姻大獲成功。拍完合影之后,婚宴就正式開席。之后一切順利。再沒有任何麻煩和別扭,只有喜慶和歡樂。
常家的宴席標準當然是高規格的,喜煙、喜糖、喜酒不用說了,菜肴安排得也十分出彩。
蓋著大紅喜字的大拼盤最漂亮,擺成了金魚戲水圖形。六個冷盤量足,切得均勻,擺得講究。十個熱菜更是雞鴨魚肉、活蝦鱔魚無所不包,色彩配搭上醬紅、粉白、嫩黃、碧綠,可謂琳瑯滿目。在場的賓客就沒挑眼的,一看,一嘗,稱贊不絕。
酒到半酣還有余興節目,雖然由于年代的原因,這時候不興“鬧堂”,可也并不空泛。
因為兩位京劇名家今天興致不錯,也都不好意思真正地白吃白喝,就開了金口。他們各自清唱了一段“樣板戲”,先讓年長的人飽了耳福。
跟著文工團也紛紛獻藝,先后表演了歌劇選段,和、、等幾首歌曲,讓年輕人也深感不虛此行。
總之,這場婚宴差不多辦成了一場高水平的聯歡會,連后廚的人都被吸引出來觀看。所有賓客,就沒有一個人不快樂,不高興,不興奮的。一直到下午三點才遲遲散場,那許多的人還意猶未盡呢。
這件事情的后續效果也遠超常家人所預計。常家這份體面經人口口相傳,很快成了玄武區教育局和師大附中內部熱議的新聞。
沒去的那些勢利眼們,有人追悔莫及,有人醋話連篇,也有人頑固地不肯相信。
但更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不出一個月,常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徹底迎來了“解放”的一天。
那天早上十點左右,何介夫親自陪著常副局長夫婦來到了玄武區教育局會議室。
然后由市教育局的組織干部處處長當眾宣讀了兩份文件,標題分別是和。
是的,兩份文件中正是常顯璋父母的名字。
而就在文件宣讀完畢后,何介夫又代表組織宣布了另一項決定。“從即日起,常秋耕同志和鄺美蕓同志恢復名譽、恢復黨籍、恢復級別,另補發倆人三年工資”。隨后并親手把兩份宣讀完的文件親自交到了他們的手中。
在這一刻,名字后面重新被冠以“同志”稱呼的常副局長夫婦倆都哭了。拿文件的兩雙手更是顫抖的。
這是一種百感交集的情感,他們覺得冤嗎覺得恨嗎?覺得麻木嗎?或許皆而有之。但更多的,卻是發自內心的一種希望,是一座身上的大山被搬走的輕松,覺得生活有了奔頭。覺得渾身都暖和了。
所以當何介夫最后問常副局長夫婦有什么想說的話時,鄺美蕓的一句是“謝謝組織,我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常秋耕的一句則是,“我十分感謝胡耀邦書記,也衷心地感謝介夫部長…”
也正是最后一句,促使他和何介夫的手,當眾緊緊握在了一起!他們之間,再無隙怨!
就這樣,常家不僅和何家關系越走越近,成就了一段“化干戈為玉帛”的佳話,常副局長夫婦也重新成了玄武區教育口兒的顯貴人物。
最實惠的當然是補發的那三年工資。常秋耕和鄺美蕓加在一起足足得有七千元。
這下不但常家辦婚事的錢都輕松還給了洪衍武。常顯璋和常新華兩個兒女還各得了兩千元經濟支持。
并且由于常秋耕和鄺美蕓都屬于第一批“改正”的“老右”,他們也并不像后來“干部泛濫”階段毫無實權。
鄺美蕓是教語文的,自然又重新開始了她的教師生涯。
而常秋耕雖然不能像以前那樣去抓教學工作了,但整個教育局內部和玄武區各個中小學的勞保和福利工作卻劃歸他來統籌負責,對漲工資的事兒也有一定的決定權。
這就等于他成了教育局口的財神爺,那誰還敢小覷他?自然讓那些剛剛輕慢過常家的人悔不當初,蒼蠅一樣地往常家扎,都希望能靠私下的送禮走動,緩和關系。
至于常副局長本人,雖然打心里看不上這些人,但經歷多年風雨也讓他不愿再去得罪小人。于是一律表示理解,溫言相待,禮物婉拒,敬而遠之。
不能不說,常家人確實是格外幸運的,正是由于有了洪衍武的幫忙,他們得以提前把雙腿從泥潭中拔了出來。
相比較而言,與他們情況相仿的多數人,卻沒這份福氣,此時大多還在忍受著痛苦和煎熬。
說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其實就在常家婚宴的當天,我們國家的第十任領導人,在江蘇泰縣飯店里遭遇了和常家相似的冷遇。
這位未來的領導人此時還只是個青海的副處級干部,返回故鄉安葬父親時,希望該縣領導能高抬貴手,為亡父平反。所以便特意籌備了兩桌價值五十元錢的酒席,想宴請縣領導。
可惜他最后卻沒常家這么幸運。宴席從中午擺到下午三點,都沒有一個領導露面。三點多之后,才有一名縣委辦公室的主任來,說縣里和供銷社的領導今天一直在開會,只能派他一人前來,算是打個招呼。
而我們未來的國家領導人此時面對兩大桌酒席,無可奈何。最后不得不將該飯店所有人員叫到一起,請他們幫忙,把這兩桌高檔酒菜消費掉。
父親新喪,遭此冷遇,人非草木,情何以堪!
故此,泰縣從此成為這位未來國家領導人的傷心地。盡管他出生于泰州,卻整整三十四年沒有踏過泰州的土地。甚至這段時間里根本不認泰州是自己的故鄉。
這種因政治因素導致的世態炎涼,實在令人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