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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感同身受

  到此為止,楊衛帆的牢騷居然還沒有發完,他洋洋灑灑跟著又是一大篇在部隊里的苦悶。而這些事情較深層次的原因,則是更讓洪衍武他們難以想象的。

  “還有,或許你們同樣認為,我有個這樣的爸爸是件好事,可以入伍參軍,前途就跟進了保險箱似的。可你們不知道,這種前途的滋味也并不讓人舒坦。”

  “首先來講,我從小熱愛繪畫,個人的志向一直都是想上美術院校,成為一個職業畫家。即使上不了大學,成不了名家,那去當美術老師也可以呀。可在我的家庭里,這是不被允許的。”

  “我的父親認為他的孩子就應該成為軍人。而我的母親,她對此甚至比我父親還要熱衷。因為她只有我一個孩子,她希望我能夠得到比哥哥姐姐們更光明的前途,這樣她才只能在這個家里抬起頭來,才能在年老的時候有個依靠。”

  “咱們國人講百善孝為先。好吧,為了母親,我愿意放棄自己的理想。所以我來了,在我父親的老部隊入伍了。可讓我更沒想到的,是這里居然會受到算計和排擠。”

  “一開始我上的是艦艇學院,畢業本應該是登艦部隊的一員。可我萬沒想到,我的那些哥哥姐姐們似乎不愿意看見我順風順水的畢業。也不知是誰,背后陰了我一把,指使我一個同學在校外故意灌醉了我,致使我因徹夜未歸而被學校開除了。”

  “我母親知道后,又動關系把我調到了基層部隊。沒想到,這下更糟。因為我被艦艇部隊開除的事跡沒多久就傳開了,基層領導又不太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來路,都把我視為后門兵里的落后典型,打心里就不愿意要我。盡管我事事努力,可他們帶了成見,怎么看我也不順眼。平時故意冷處理,凡事不加指導,而且就憋著我犯事呢,有一點小問題就弄得興師動眾,巴不得把我弄到別處去。”

  “開始我不服氣,為這種區別對待特意向上反映過一次。可沒想到我待的那個連隊是山東人搓堆兒的地,從指導員到連長、排長、班長全是老鄉。我直接就挨了頓痛批,見識到了什么叫官官相護。”

  “其實,要只是干部們對我這樣還好說,可普通戰士同樣對我有排斥情緒。有一個情況你們可能不知道,在部隊里,農村兵和城市兵是極不對付的,而且力量懸殊。就因為城鄉存在差別,在農村兵人數占優勢的部隊里,城市兵就被視為了‘異類’。要想提干、入黨,那城市兵得先要夾著尾巴,再比農村兵更刻苦,更積極才行。可即使這樣,因為生活習慣不同,像城市兵洗臉用香皂,愛洗衣服,吃飯挑剔等問題,也常會得到‘少爺羔子’的挖苦。”

  “我的那個連隊,連我在內,城市兵不超過二十個,屬于這種情況的重災區。我又是被領導刻意關照的重點,時間一長感覺根本就待不下去了。母親倒曾囑咐我,說只要熬出新兵期就好過了。我一琢磨,那干脆躲了吧。就主動表示愿意去做最臟最差的工作,去給部隊養豬。圖的就是不用出操、跑步,沒人指手畫腳了。這可正合我們連隊領導心意,馬上就批了。”

  “就這樣,我開始養起豬。我是真心樂意的,過得無比踏實。可沒想到我母親的話是另有含義。敢情剛出新兵期,就能提干了。軍區副司令受我母親所托,為了我專門下了連隊,點名要見我。他一看我的情況自然大怒,直接就把我的連隊領導們都給處分了。然后馬上給我安排入黨和提干。可正因為這樣,我的名聲在部隊也徹底臭了。”

  “第一,這件事讓許多基層干部對我產生了仇視。在他們眼里,參軍入伍是件很光榮的事,多少優秀青年爭都爭不到這個機會,而提干就更難了。像我這樣輕而易舉地全實現了,這使他們心里很不平衡。說真的,我也覺得不平等,可這事不是我能決定的呀。這絕不是無病呻吟,我真是被迫的。”

  “第二,那就是我們連隊所有人,知道了我上面有關系以后,都認為是我使了黑手,對連隊領導打擊報復。背地里風言風語不斷,說我這人城府深,是故意設套讓連隊領導鉆進去。這么一來,就連開始跟我還不錯的城市兵們,都開始躲著我了。”

  “我一怒之下,索性破罐破摔了,就又去找了副司令,求他給我一塊自在的地方待著。就這么著,副司令就讓我來‘老鐵山’的岸勤部隊看倉庫來了。山上的燈塔有正連長負責,山下職責不重要,全歸我管。我這個副連長,說白了其實就掛個名,為的就是能壓著手下幾個排長不受氣。本質上還是拿五十二塊錢的排級干部。”

  “可剛才你們也看見了,像那個崔鐵柱因為是山東人,照舊對我很有看法,多半還以為我擠了他的提拔機會。所以自打我來這里之后,他給我往上打的小報告不下十回了。只可惜他不明白,我來這本身就是自我發配,求個自在。我雖然正事不干,每天只兩醉一倒,可誰也拿我沒轍。而且我發現我越不上進,我的哥哥姐姐們對我就越好,吃的、喝的、穿得、用的全給我郵來啦,還給我寄錢。你們羨慕嗎?做個干部子弟是多么的好呀,要什么有什么…”

  說到這兒,楊衛帆激動起來,他的聲音竟然拔高了一些,似乎要把心中的愁悶全借機發泄出來。

  “我的事兒可全說了。你們現在都可以幫我分析分析,我究竟該算什么人呢?干部子弟?不!大院的孩子沒人跟我掏心,我的哥哥姐姐也把我當成眼中釘。胡同孩子?也不是!過去的那些哥們兒見我已成陌路人。海防軍人呢?城市兵和農村兵都躲著我!何況就憑我在這當醉貓看倉庫,也不能保家衛國!而更讓我沒想到的,就連你們這兩個京城老鄉都嫌棄我…我怎么就這么招人厭惡呢?我不是東西對嗎?我他媽什么也不是!我就不該活…”

  聽著這些動情的話,在場的其他四個人心里,都是絕不好受的。

  這小子實在是太可憐了!可憐得沒人說得出到底有多么可憐。

  特別是洪衍武,從某方面來看,楊衛帆和他又是多么的相像啊。

  這不是說具體的人生經歷有多么相仿。而是那平白遭人冷眼的無助,和不被理解的孤獨!甚至是發自心底,努力麻醉自己的空虛和迷茫!

  這讓他一下就有了“感同身受”的體驗,也讓他再難以自持地保持旁觀的平靜了。

  他拿起酒瓶“咕咚咚”也倒了半缸子,同情和理解在一霎間都釋放出來。那固有的成見和防范堅冰也開始消融。

  “哥們兒,是我看人太局限了!我能收回剛才的話么?這酒是我給你賠禮道歉的,我全干了行不行?”

  楊衛帆帶著醉意一把拉住了洪衍武要灌酒的手。“別,你不嫌我啦?”

  “你這就沒意思了。好,想聽是吧?現在我得說,你這人確實是個值得交的人。夠性情的!問題是,我可是‘黑五類’,你現在還愿意和我做朋友嗎?”

  楊衛帆終于轉怒為喜,哈哈大笑,也抄起酒瓶子。

  “什么黑的紅的,大爺才不在乎呢!好吧,我什么也不說了,就為了你真心實意這句話,把我當朋友!喝,我陪你!不但這兩瓶酒今天要喝完,我車上還帶著‘濱城老白’呢,誰也別裝熊!”

  陳力泉、“大將”和“死尸”一看,面色釋然下,也都紛紛跟著舉起酒缸子。

  “大將”還豪氣干云地湊趣說,“喝!一醉方休!該怎么報答朋友,咱們‘海碰子’心里有數,只要‘楊子’還能爬起來回部隊就行。”

  楊衛帆牛皮哄哄地說,“放心吧。起不來也沒關系,到時候誰還清醒幫忙帶個信兒,就說大爺喝多了,今兒個不回去啦,怎么啦?”

  洪衍武笑了。

  “看把你丫牛的?不就是個小排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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