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京城,莊嚴的樂曲,報道著祖國的黎明,啊京城啊京城,祖國的心臟,團結的象征,人民的驕傲,勝利的保證,各族人民把你贊頌,你是我們心中的一顆明亮的星…”
火車行駛在黃色的土地上,方向京城。
盡管車廂嘈雜混亂,到處都擠滿了人。盡管車廂的地板斑駁骯臟,滿是煤煙味兒。盡管車廂的喇叭里反反復復播唱的,除了選段,就是這首,可受歸家意念的驅使,此時坐在車廂內的洪衍文仍然倍感快樂與美好。
他沉浸在一種難以對人說明的好心情里,眼睛看的是綠人造革的座椅,黃木的短桌子,偌大的玻璃窗戶,或站或坐擁擠一團的旅客,大包小包天下地下的行李被臥,可心里想的卻是別的。這要用現在的話來描述,那就是爺看的不是別的,爺看的是心情。
八年前,初次離開京城的時候,他就是坐這樣的火車走的,八年之中,他每次回家探親也是坐這樣火車來去往返。
而這一次,盡管“坐火車”的本質沒變,但其意義和他的心情卻已然是天壤之別。因為這次再回京城,他就不用再走了。這就像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圓,一個如同宿命式的回歸必然。
自從徹底走出了家門,他真正知道了什么叫“離別”,懂得了什么叫“親情”。所以過去每年十二天的探親假,他回鄉的時間永遠選在過年。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慰藉他自己心底的那份離愁。
在家的那些日子里,因其短暫便顯得彌足珍貴。他很清楚,這種回歸轉眼就面臨著離別,于是每次過年他都是一日日數著過的,也會十分小心地避諱著“走”、“火車站”這樣的詞匯,以免引起父母的悲傷。
只是讓他不免難過的是,往往這種時候,家人的臉雖然都故意裝作很平靜,甚至有時還會泛出微微的笑,可內里卻永遠掩飾不住那種苦澀和憂慮。
沒辦法,生活讓他所有家人都學會了表演,學會了掩飾。尤其是在過年的時刻,每一個人都為了彼此加倍努力表現著滿足、幸福,哪怕這幸福是一瞬即逝的。
正因為如此,八年來他甚至不敢怎么給家里寫信。其實他很想家,恨不得事無巨細,把自己所有的情況都告訴家里。
可他自打知道母親收到他的信后,為他的艱苦徹夜落淚,對他心里裝滿了里裝滿了悲哀和惦念后,他就沒法再寫了。因為信寫得越長、越頻繁,就會讓媽媽越難過。
好在現在這種情況終于結束了,他的關系已經成功地轉回了京郊。今后,他就再不用面對每次離別前,家人刻意壓制的沉重心情,也完全不會再讓母親為他牽腸掛肚了…
過了大同還沒一個小時,車又停了,是臨時停車。沿途中,這樣的大戰小站無數。
洪衍文向窗外望,站臺上哪兒哪兒都是人,出口處屎黃的墻上隱隱看出“陽高”兩個字。他仍然沒出雁北地區,可能確定的是,離家越來越近了。
他的對面換成了一對小夫妻,聽到女人的京城口音,本來他以為他們同樣都是下鄉的知青,還想攀談一二。可沒想到男人一張口卻是本地話,女人則臉一紅,立刻低下了頭。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不敢再問了,可心里卻沒來由的一陣惱火。究竟是恨自己多事,還是恨別的什么,他也說不清。
現在像這種情況比比皆是,就連他們知青點,也有個女生嫁給了當地農民。這都是那句“扎根一輩子”鬧的。可誰又能想到,命運偏偏和他們這一代人開了個大玩笑,現在的實際情況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列車又開動了,洪衍文望著窗外一棵棵飛馳的樹木,不禁嘆了一口氣,也不覺回想起自己這八年來的過往。
1969年8月,他還很年輕,少年不知愁滋味,對未來充滿了浪漫的幻想。
所以,他是主動響應號召去下鄉插隊的。不但自己拿著戶口本去注銷了戶口,還改了個革命的名字“洪向陽”。可以說激情比李玉和還要李玉和。
當年的他,心里全是去“廣闊天地大干一場”的向往,根本閑不住,一上列車上就開始做好事,一遍遍地拖地,一遍遍地給大家送熱水。
那一刻,他沒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就此開始的是他一生中長達八年的最艱辛、最無奈的歲月!
知青也是有等級的。
眾所周知,去兵團是要政審、要體檢,而且是限制名額的。兵團是管吃喝管穿戴的,是按時發餉,享受在冊職工待遇的。
而像他這樣的人數最廣的“插隊”知青沒有工資,只有最初國家配給的一年口糧,一年后就和當地農民一樣,生活來源只靠掙工分。從本質上,就是一種事實上的待業形式。
更何況,他被分配去的還是兔子不拉屎的雁北山區。在那個叫“疙瘩嶺”的地方,不僅缺少耕地,只產小米和山藥蛋,甚至還長期缺水。
其實連他在內,當時“疙瘩嶺”一共只分配來六名知青,三男三女,分別來自京城的五所學校。
但是“疙瘩嶺”的大隊書記何三魁為了拒收他們,竟然特地跑到縣里知青安置辦公室,向主任再三告饒,說“疙瘩嶺”年年鬧饑荒哩,人均口糧才二百斤殼糧,根本養不活這些京城娃子。
由此而知,這是一塊什么樣的土地。
說實話,去的時候,他的確是有吃苦準備的,可沒想到現實卻是太苦了,而且大多數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首先說住。
由于同意把下撥的建房款交給村里使用,他們才被村里接收,他們六個人最后就被安置在了兩間破窯洞里。
那里條件極差,無床無桌,就連窗戶也是漏風的,連老鼠都不愛來。所以住下的第一天,就讓大伙“傲然正氣”頓失,只有失落、沮喪和茫然。
其次再說干活。
“疙瘩嶺”的山地全靠人手工勞作,沒牲畜更沒機械,他們這些細皮嫩肉的“京城娃子”,得從早上一直干到天看不見亮。
他還記得,剛來的時候,差不多有大半個月他都沒洗過腳,不洗腳是因為累的,只要爬上炕,根本不用一分鐘就能睡著。而且每天晚上腳是麻的,也是疼的。腰酸背痛腿抽筋,更是常年普遍狀態。
讓人沒想到的,還有狗兇。
鄉間的狗厲害,細腰長嘴,不善宣揚,冷不丁從墻后躥出來,照著你的小腿就是口,人說“賊咬口,入骨三分”,讓雁北的狗咬一口,不是“三分”,是“稀巴爛”。
這里的狗們并不認得外來的知青,所以對他們全似不共戴天的仇敵,而且這些狗還都是跟狼干過仗的,大都有匈奴狩獵犬的遺傳。
所以來到這里第三天,當“六十三”中的劉陽平被咬傷送去縣醫院之后,所有的知青再一見到村里的狗,遠遠就會狼狽逃竄,避之不及。
說一千道一萬,最讓人苦惱的,還是吃喝問題。
在“疙瘩嶺”吃水很難,要到溝底下去挑。挑水上坡,那是一種太大的艱難和考驗,輪著誰挑水誰都憷頭。
挑著兩桶水一鼓作氣地往上爬,中途沒有任何能歇腳的地方,那桶前高后矮,讓人很難邁步,只有側身斜著一步一步往上挪才行。不習慣的人,不是桶磕腿,就是水灑了。一不留神徹底打翻,你就坐在半坡哭吧,哭到天黑了還得下去再挑。
除此之外,水的質量也不好。
那溝里的水堿性很大,又苦又澀,有一股惡心的渾濁味兒。要是身體不好的,喝了一準兒腹瀉。他們這些知青很長一段時間都喝不慣,也多虧有人帶了不少黃連素,大家才最終抗過了這一關。
至于吃那就更別提了。最大的問題是餓,不是不夠吃,是吃不夠,永遠吃不夠。
這里是山區,莊稼地都是梯田,沒有水源完全靠天吃飯。當地農民生活本身就特別清苦,一年到頭幾乎都是小米飯就土豆。
剛開始因為有國家的配糧,他們這些知青還算能吃飽。可從第二年開始,他們就變成了一群眼睛冒著藍光的狼,無論看到什么,第個念頭總是“能不能吃”。
為了能讓肚子舒服一點,他們常常要靠“自力更生”。這通常意味著三種方式。
第是吃飯時串門,跑到村民家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先待著,到了吃飯時候硬腆著臉不走,有你一碗就得有我一碗,多差也不嫌棄。實際就是蹭人家的飯,用文明點的詞匯叫“打秋風”。
第二是串隊,附近各村都有知青點,靠山溝、莫家河、天谷峪,方圓百里都是朋友,串隊是常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知青之間也有條不成文的規矩,不管你打哪兒來的,只要是知青一律管吃管住,住三五天也行,住十天半月也行,完完全全的供給制。
這種串隊是有來有往的,正所謂“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只要家里有的,絕對相傾而出,毫不吝惜。可要是沒有,那也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一塊堆兒死勒褲腰帶了。
第三,可就屬于歪門邪道的“創收”了。所謂“創收”,實際上是為了顏面的托詞。簡單說就是“捎帶”,說白了就是“偷”。
這其間內容很豐富,偷雞摸狗拔蒜苗的種種都有,說起來也有一些是他們過去深惡痛絕的行徑,可在饑餓面前,人的臉面、尊嚴都成了沒用的東西,他們的道德底線就在不知不覺中一再降低。
慢慢地,因了他們的出現,村里的雞不斷發生失蹤事件,地里的野兔也少見蹤影。老鄉們都有一種感覺,自從“京城娃子”來了之后,又有了一種過去鬼子進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