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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高氏父子

  送走了洪衍武,高作禮再回到家中,精神顯得十分萎靡。

  他這副樣子,就連他的老婆都能一眼看出來,那個叫洪衍武的混小子,在今天委實給了他一個不小的打擊。

  所以高鳴的母親在問得已經談妥條件的消息之后,便再沒有多問一句。她只是給丈夫沏好了茶水,然后就遵從他的吩咐去客廳打電話,把那兩個還待在招待所客房里的兒子叫回了家。

  二十分鐘之后,高鳴和高放全都規規矩矩站在了高作禮的面前。

  可直到此時,高作禮的神色也沒恢復如常,仍是一副宛如得了大病,毫無精神頭兒的樣子。

  高家的兩個兒子也從未見過父親如此推搪,他們既感到驚訝,也產生了一種極為不妙的感覺。他們還以為事情已經徹底辦砸了,均不由焦急地詢問起來。

  “爸,您沒事吧?”高鳴首先發問。

  “爸,那件事兒到底怎么樣了?”高放緊跟其后。

  可雖說是同樣的急切,但他們各自的提問方式,卻無疑在高作禮的心中打出了不同的分數。

  為此,高作禮的反應是迅速地抬起頭,先是溫和地看了高鳴一眼,隨后又冷冷地望了高放一眼,目光里多少有一絲不滿。

  不過說到底,高作禮也知道像情商這種東西可不是能手把手調教出來的,得靠一定的天賦。他兩個兒子之間的差距雖然宛如成人和孩子一樣,那也是根本無可奈何的事,他其實沒法去計較。

  “那件事你們先不用擔心了。我跟那個洪衍武,已經初步談好了條件。可我也要告訴你們,從現在開始,你們兩個誰也不要再出大院兒一步,更不許擅自去搞風搞雨,節外生枝,直至這件事情徹底解決。都明白了嗎?”

  高作禮的話總算解決了兩個兒子的心病。高鳴和高放都長吁了一口氣,不約而同一起點頭稱是。

  而見到兩個兒子回復正常的神色,高作禮也再沒有了耐心,他馬上命令高放出去,只把高鳴留在屋內單談。

  對這種明顯的區別對待,高放無條件地服從了。這不僅是因為這種情況在高家早已是一種常態,而且就高放本人來說,他也非常清楚,他的父親和哥哥,恐怕即將要談及一些讓人操心的事兒了。

  高放是個天生就不愛費腦子的人,

  那些事兒就是問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故此他非但沒有一點介意,反而樂見其成。其實在他看來,只要聽父親和哥哥的話就行了,干嘛又要去操這份多余的心,跟自己過不去呢?

  下面的事果然和高放所想一樣,在他把門關上之后,屋子里的父子倆的對話,便幾乎全是一些讓人煩惱和憂慮的內容了。

  高作禮先是把今天發生的真實情況,一點一點跟高鳴細細講述了一遍。也是直到這時,高鳴才知道父親一臉的失落從何而來。

  同樣的,高鳴也感到極其的震驚。因為他既沒想到父親竟然會用這種非常手段,來試圖掌握洪衍武的把柄。更沒想到,洪衍武簡直精得嚇人,也橫得可怕!

  這小子居然連這種陷阱也能發現!竟然面對槍口也毫不畏懼!這根本就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兒嘛!他還是個正常人嘛!

  一瞬間,高鳴忽然感到了一種所遇非人的恐懼。這使他徹底陷入到一種無語的沉默之中,老半天也沒說一個字。

  直到他察覺父親始終在不動聲色觀察著他,似乎一直等著他說些什么,他這才萬分尷尬地道起歉來。

  “爸,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在外面胡鬧,給家里惹禍…”

  高作禮自然能感到,高鳴的歉意是真誠的。可他之所以會把一切都告訴兒子,并不是為了聽到這種于事無補的蠢話。相反的,他可是個深謀遠慮的人,深知培養出一個合格的接班人,才是保證家族繁盛的唯一途徑。

  不用說,在他的兩個兒子里,高鳴是不二之選。那么他就得像磨刀那樣慢慢地打磨他的兒子,直到這把鋒利的刀磨到能夠削鐵如泥,卻又深藏不露的時候。

  像這次遇到的事,雖然是一次重大的挫折,甚至可以算是一次嚴重的家族危機。但在他看來,也同樣是教導這個接班人的良機。所以他不等高鳴說完,馬上就不耐煩地伸手阻止了他。

  “行了,關于這件事,你早就認過錯了,我也用武裝帶抽過你了。再說這些沒意義。我現在只問你,你對這件事怎么看?你認為我們下面又該怎么做?”

  高鳴可沒想到父親毫無責備他的意思,而是征詢他的意見。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很快就意識到父親的用意,仔細想了一下,也就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坦白講,我一直都以為您只是一個普通的后勤干部,從不知道您還精通這樣的非常手段。另外,洪衍武這次的表現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按理說,他只是一個平民百姓,而且過去還是個莽撞性子,要只是變成個亡命徒倒有可能。可不知為什么,這次勞教一回來,他不僅變得擅長使用陰謀詭計了,對一般人根本接觸不到的監聽錄音技術和槍械,也是異常了解,這在邏輯上根本說不通。所以,我…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

  高鳴停頓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么繼續說下去,高作禮便索性接上了話。

  “你是說,你認為對方是個極不合理的,且無法戰勝的敵人,是這樣嗎?”

  高鳴有些臉紅,可他不敢對父親撒謊,仍然直言。

  “是這樣。至少我看不到他的弱點,論打可打不過他,再算計他難度也更高,要依我看,目前也只能希望他信守承諾把膠卷送還了。其實這件事,能就此順利和平解決的概率還是挺高的。我始終認為,人沒有路可走的時候或許會瘋狂,但一旦有了指望,人也就有了顧忌。換成他的角度,在條件充分得到滿足之后,仇也報了,氣也解了,還落了實惠,已經沒什么理由非把我們置于死地了。唯一可慮的,倒是貪心不足的問題,我實在是怕他上癮,會索求無度。您覺得哪?”

  高作禮點燃了一根煙,連續地抽了兩口。他平日里抽煙的樣子都很輕松,像這么著急的,也正是因為遇到了真正讓他頭疼的事情,才會出現的動作。

  “你分析的有幾分道理。對這個人,別說是你,我也很費解。不過你說他不合理,那只是一種理解上的偏差,因為存在即是合理,一定是有什么特別的原因,那個洪衍武才會懂得這些。我的事兒你不也是今天才知道嘛,這是一樣的道理。其實搞不清楚原因也沒什么,比這個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事都是表里不一的,特別是國人,講究含蓄,凡事喜歡藏著和欺騙。所以有些事物看上去普通,但實則往往另有玄機。也只有愚蠢的人才會只相信表面現象,你要想今后不再犯錯,就必須善于發現這些東西!”

  高鳴低著頭,認真地聆聽著父親的教誨,不敢有任何馬虎,也不敢輕易地插話。

  高作禮又吐出一口煙,才沉吟著繼續往下說。

  “至于目前該怎么辦,我們也的確只有等他主動把膠卷交出來了,這是沒有辦法的選擇。這個人真不是善茬,我們又看不透。如果這件事要能到此為止,今后你最好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永遠別在有所接觸。不過你也說過,他也有借此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可能。甚至哪怕概率再小,他同樣有不守承諾,事后仍然把照片曝光的可能。要是萬一出現其他兩種情況,我們又該怎么辦呢?”

  “那…那他要這么做,也就是徹底把我們往絕路上逼了。人的貪欲是無法滿足的,不管怎么樣,反正多一個條件也不能再答應他了!至于我…到時候,我也就只有帶著弟弟一起逃跑了…”

  聽到兒子的回答,高作禮內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就是非常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這就是你的對策!你想到的,就只有面對困難倉惶逃走嗎?”

  可高鳴卻苦著一張臉,極為無奈地反問。“爸,我們不是他的對手,我又不想坐牢!您說,我還能怎么辦?”

  高作禮實在有點恨鐵不成鋼了。

  “你糊涂啊!誰告訴你對付一個人就要對他本人下手的!你還記得他提出的新要求嗎,那不是為了他自己,是為了他的二哥。這就足以證明,他除了自己,還有其他人讓他牽腸掛肚。說到底,每個人只要是有放不下的東西,都會成為各自弱點。所以真要是被逼到了這一步,他的家人才是咱們最好的下手目標!也只有這樣,才有更高的成功概率。”

  高鳴沉默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認父親的話有道理,也極富啟發性。可還有一種情況,是這個辦法也未能解決的。

  “那他…那他要是不提要求,只為了報復,直接就把照片曝光了呢?我們就是算計了他的家人也于事無補呀!”

  高作禮的右手使勁地掐滅了手中的煙頭,皺皺眉頭后又攤了攤雙手,終于說出了一種解決方式。

  “要真那樣,我自然是不會放過他的。但你和你的弟弟,也就只能怪運氣太差了。恐怕也只有去自首才是唯一的活路。”

  高鳴大驚失色,絕對無法接受。“自首?您沒開玩笑吧。爸,我們可是你的親兒子,何況我們根本就是被陷害的…”

  高作禮干脆一拍桌子,用一句句的反問來質問兒子。

  “這個我還不知道!可你們不認罪又能怎么辦?真像你說的,去當逃犯嗎?你也不想想,你們能逃到哪兒去?只要不出國境,早晚有被抓回來的一天。再說,你們還是軍人的兒子。你們真跑了,家里又該怎么辦?你覺得我和你們的母親該如何面對別人的指指點點,我還有臉在這里干下去嗎?我要調動了工作,手里沒了實權,你覺得你們又能在外面逍遙多久?記住,兒子,你要想做個真正的男人,就必須學會勇于擔當一切結果,哪怕是最糟的…”

  高鳴望了望父親的眼睛,看到深不可測的目光正在冷冷地盯著他,但他卻仍然無法滿足父親的期待。

  “可是,可是爸,我真的不想坐牢呀!再說,再說這種罪是有可能槍斃的!您不能強迫我…”

  高作禮真是不愿再看見兒子那張懦弱的臉了,他嘆了口氣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了窗戶旁邊,然后才望著窗外不緊不慢地說。

  “你以為你的父親還會害你嗎?我也不瞞你了,前些年住在三樓一直寫交代材料的那個腿腳不便的將軍,不僅是位開國元勛,也是我過去在“總參三部”時的最高領導。老人家后來去了福建治腿,但現在卻已經回京就要復出了。我這幾年鞍前馬后照顧他的情分,一點也沒白費。這次老人家回家還惦記著我,上面已經有消息,說馬上就要給我再調一個級別了。有這么一個保護神在,要真出了事兒,我們滿可以去求他的。可是你要是沒有勇氣面對,讓我威嚴掃地,落一個丟人再丟官的下場,那我可就真保不住你們倆了!該怎么辦,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良久良久,父子倆之間再也沒有對話。高作禮就一直靜靜地站在窗戶旁,始終沒有轉過身來。

  高鳴當然知道父親的話頗有道理,也為父親即將獲得榮升十分驚喜。但是,他還是覺得父親太過狠心了。換句話說,他自己始終難以鼓起承擔這種結局的膽量。

  而高作禮卻因為一直沒得到兒子充滿勇氣的回復。心里不但感到了極度疲勞,也覺得胸口隱隱地有些憋悶。

  本來,他只是想通過假設的方式,用這種幾乎不會發生的情況,來作為今日最后的一關考教的,卻沒想到兒子竟然考了個極差的分數。看來,他還不能就此踏實地放心,對兒子的教導之路還有很長的距離要走。

  因為他的兒子盡管頭腦還算出色,但至關重要的東西卻也有著明顯的欠缺,那就是勇氣和擔當。要是不能彌補這項短板,恐怕前程也就有限得很了。

  也不知為何,這讓他不禁聯想起洪衍武面對槍口還敢于威脅自己情景,甚至因此竟萌生了一個純粹屬于異想天開的念頭。

  那個根本就不知道怕為何物的小子,要是自己的兒子,又該是多么地好呀!

  高鳴如果有他那種破釜沉舟的狠勁,這輩子未必不能觸及將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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