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十二章 神侃

  “洪衍武,你混蛋!”

  方婷一邊咒罵著,一邊用手絹擦眼淚,哭得是梨花帶雨,哭得是人見猶憐。

  即使是洪衍武也不得不感嘆,女人這個年紀還真是一生中最美的時候,無論是皮膚、氣味、還是尚帶青澀的神情,乃至于清澈的眼淚,全都是可以輕易征服男性的利器。

  看來時間的確是女人的大敵,隨著年齡增長,女人外表的魅力是必定會減退的!

  “別哭了!不哭的時候才漂亮!”

  “你就是個混蛋!混蛋!”

  “唉,我身上也就這點毛病了,你不早就知道嗎?”

  為了止住方婷的哭罵,洪衍武厚著臉皮的幾句話,終于把她和旁觀的劉佳都逗笑了。

  還是小花園的亭子里,方婷正用手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破涕而笑,劉佳也還站在一旁安慰著她。

  現在氣氛可比剛才和諧多了,三個人間再沒有箭拔弩張與針鋒相對,反而呈現出一種讓每個人都有點哭笑不得的奇妙氣氛。

  這是因為洪衍武恰才用脅迫的方式留住方婷后,已經把真正來意都講清楚了。

  原來,受家庭成分所累,洪祿承在醫院求診從來都是遭致冷遇,醫生往往只用普通的止疼片來打發他。可他如今的病狀又豈是這種在藥店里販賣的“阿司匹林”能起效用的所以他每夜都要疼醒好幾次。

  洪衍武自然看不得父親如此受罪,便想著給父親開一些好一點的止痛藥。可因為這類藥物多是阿片類藥物,屬于受管制藥物。所以他思來想去后,發現自己身邊除了方婷再無其人可求,便只有硬著頭皮前來試一試了。

  卻沒想到,僅僅因為沒能把話說清楚,居然出了這么大岔子。并且現在誤會雖然解釋清楚了,但他卻恐怕還需要繼續頭疼。

  因為方婷剛才真的被嚇著了,雖然對他那疑慮重重的提防已然消失,但取而代之的卻是受驚嚇后的惱怒,另外,也不免有一些因為自以為是、先入為主而鬧出笑話的尷尬。

  洪衍武最了解方婷的脾氣,知道這位氣性大,他要是不能把這位落下的面子找補回來,再給她哄高興了,今天恐怕還是會白跑一趟。

  果然,等方婷一擦干了淚,就開始帶著怨氣跟洪衍武打起了官腔,非拿醫院條例說事,哪怕洪衍武一個勁道歉,可她一點能通融的意思也沒有。

  不過幸好劉佳心腸還不賴,大概因為剛才她也錯怪了洪衍武有點過意不去,反幫著他說上了好話。

  “好了好了,誤會不解釋清了嘛,人家也給你道歉了,至于的嘛!要不就幫幫他唄,你要怕麻煩,我去外科幫他問問。”

  “劉佳,你甭管他。誰讓他故意嚇唬我的!而且你不知道,他剛才那話的意思是…”

  說到這里,方婷才意識到了什么,趕緊打住。

  “什么呀?我就聽見盤子、碗的了,什么意思?”

  劉佳可一點沒注意方婷的臉紅,仍睜著大眼睛好奇寶寶一樣地追問。

  這倒是為洪衍武制造出進一步的緩和關系的機會,他趕緊用打镲的方式,搶著說話,替方婷解圍。

  “方婷同志,其實吧,你根本沒必要怕我。全世界的無產階級革命者,只因為國際歌,就可以成為親人,咱們再怎么說也是熟人呀。就算我一時糊涂當了流氓,是天下第一號的亡命徒,也沒這么喪心病狂吧?更何況黨和人民并沒有拋棄我呀,還給了我改邪歸正的機會…”

  洪衍武夸張的語言,果然成功地緩和了方婷的臉色,同時也轉移了劉佳的注意力。

  甚至引得劉佳一直在笑,可她嘴里偏偏又抬杠似的說,“這還真不好說。現在因為處對象不行,鬧出來的事兒可多了,就送到我們醫院的,吃藥的,上吊的,割腕的,砍人的,自殘的都有。誰知道你一沖動,會干出什么來呀?再說了,你就真能保證現在對方婷沒想法了?”

  這話不免也吸引了方婷注意力,她盯著洪衍武,似仍有顧慮。

  “那些人出問題是因為他們糊涂啊。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哪能跟他們也一樣啊?再說了,有想法也沒用啊,道理我都懂。噢,我喜歡誰,誰就是我的了?那我還喜歡銀行呢,銀行怎么不是我的?對吧!其實我早知道了,有些東西離我太遙遠了,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就比如方婷…”

  這可是明顯的恭維,眼見方婷表情又恢復輕松,嘴角也止不住泛起笑意,洪衍武便知道奏效了,他馬上又向劉佳做另外的補充。

  “其實你也別誤會,當年我和方婷的關系很純潔。說白了,我們才多大呀,不過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跟過家家似的,完全是普通朋友的相處。那會兒甚至我跟她一說話就臉紅,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別說‘二部’、‘三部’了,就連“一部”都沒到過…”

  “什么又叫一部、二部、三部呀?我就知道一機部,二機部。”

  沒等洪衍武說完,劉佳就忍不住問起來,因為她實在是聽不懂某些名詞的含義。

  這自然不能怪她,因為洪衍武說的又是特殊圈子里的黑話,其實一部、二部、三部是指的女孩子身體的部分,一部為臉蛋、二部為胸、三部為下體。

  其具體用法類似于這樣。比如說,一旦有哪個壞小子交了女朋友,跟此人不錯的哥們往往會這樣的問他,“你們倆的感情有多深了?你動她哪部了?”

  所以說,這話當年只有不正經的青年人才會了解其中的含義。

  而眼見洪衍武嘴沒把門的。怕丟人顯眼的方婷卻著急了。“洪衍武,你怎么什么混話都敢胡說!你再這樣,我馬上就走…”

  洪衍武立刻意識到這個年代男女界限之嚴苛,即使面前的這位是個真是個婊,也接受不了太過直白的冒犯,便很有點后悔自己說話沒過腦子,于是趕緊補救地說。

  “對不住啊,我又滿嘴跑火車了。不過,我真正的意思是想說,其實任何承諾在時間面前都是蒼白的。情感雖然凌駕于物質,卻是要以物質來作為墊腳石的。而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也很難想象他會忠于自己的感情。你們說,我哪兒還會再有什么不切實際的奢望呢?以我現在的狀況,其實更需要的,是兩位高尚的白衣天使能伸出你們友愛的雙手,拉我一把。”

  別說,洪衍武拽出的這幾句還真把倆小護士都給震了。

  方婷像不認識似的,盯著洪衍武直看。

  劉佳也忍不住表示欣賞。

  “沒想到你挺能白話,還能說出這么文藝的話來,簡直都快趕上寫詩的了。你哪學校畢業的?是不是語文成績特好呀!”

  洪衍武忍不住一樂,心說這或許就叫嬌小姐遭遇老情圣,吃虧在沒見識上嘍!隨便胡諏了兩句就讓你們吃驚成這樣,看來再拽上兩句也就真差不多了。

  “過獎了,其實我也就是平時喜歡看看書,所以才懂得很多人不明白的哲學道理。你們還別不信,比如從辯證關系上講吧,方婷剛才雖然上了我一當,在你們看來肯定就是壞事,但在我看來,這同樣也是件好事。”

  “怎么可能!你胡說吧?”劉佳一點不信。

  “說你胖你就喘呀!就你還哲學呢!”方婷也嗤之以鼻。

  可洪衍武卻不慌不忙地說,“我講個故事,你們先聽聽。有這么一只狼,去敲兔子的門,狼嘴里親昵地說道,‘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小兔馬上回答,‘來嘍!’。可兔媽媽卻說,‘不許開!是狼!’你們知道狼最后說了一句什么話么?”

  “你沒事兒吧?這是幼兒園小孩兒都知道的故事呀。”

  “就是,這故事不就為教孩子別給陌生人去開門嘛。狼還能說什么?灰溜溜地走開唄。”

  劉佳和方婷全都不約而同翻了個白眼,然后以一副看傻子的眼光看著洪衍武。

  但讓她們完全沒有想到,偏偏洪衍武一抹壞笑浮上嘴角,緊跟著就給了一個她們根本想象不到的答案。

  “你們也太主觀了,哪兒有這么簡單!其實最后,狼是嘆了一口氣說,‘唉,騙一個女孩容易,騙一個女人太難!’”

  這種段子,在當年絕對屬于腦洞大開的范疇,一下就讓兩個女孩樂不可支了。

  可她們畢竟也是產房的護士,表面上笑過去了,對其中的隱藏含義很快也弄明白了,于是又都是面上一紅,不約而同地罵了起來。

  “流氓!”

  好在這次罵歸罵,但開心是真,嗔怪是假。也算是習慣成自然吧,都是年輕人,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沒那么古板。

  所以洪衍武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不但對此評語滿不在乎,并且還得寸進尺地又說了句“做人不流氓,發育不正常”的“名言名句”。

  這不禁讓倆女孩聽了更是臉紅得像發燒了。

  方婷一個勁直抱怨,“你怎么這么能貧啊,都是跟誰學的?當初我怎么就沒看出來呢!”

  劉佳倒是沒怎么計較,她似乎挺喜歡洪衍武另類的說話方式,又主動追問。

  “唉,流氓都像你這樣說話嗎?那你還懂不懂別的了?”

  什么事情都是一步步到位的,洪衍武聽了眼睛一轉,心說臉皮厚吃個夠,臉皮薄吃不著。就這樣,拿捏著尺度,一個趁熱打鐵的葷段子,他又招呼上了。

  “古詩我也略懂一些,比如這首吧。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覺得寫得最好的地方就是簡潔形象,立意新穎!古人僅用寥寥數語就勾勒出一幅生動的場景,可是要用現代文表述就累贅了,或許就得這么說了,床前有位叫明月的姑娘已脫去衣裳,她的皮膚嬌嫩得如同地上的白霜。抬起頭望著這位明月姑娘,低下頭又想到自己老婆還遠在故鄉。我覺得吧,這首詩充分反映了詩人作為一個漂泊的男人,獨自在外游蕩,尋花問柳時的矛盾心情!”

  “哈哈哈!你可真不是好人!”

  嘴里還是這么說,可這次還真的控制不住了!

  不光劉佳樂得只咳嗽,就連方婷也捂住肚子笑個不停,兩個女孩什么假正經的矜持和故作姿態全扔一邊去了。

  看她們的反應,氣氛完全已經到位,洪衍武此刻也塌實了。

  在這個年頭想獲得女孩的好感,其實也沒那么復雜。全靠嘴跟得上。只要能靠神侃給她們聊美了,別說托她們辦點事兒,就是真想要人都有戲。

  果然,等倆人笑夠了,洪衍武再重新提起給父親開藥的事兒,方婷態度上的堅冰便融化了,不再板著一張臉了。但她也只能答應去外科盡力幫著問問,并不敢打十足的保票。她還問洪衍武他父親的病歷和診斷帶沒帶,總得有些實際的證明才好說話。

  這已經讓洪衍武很高興了,他忙不迭地打開書包拿出病歷診斷書,同時還拿出兩包牛皮紙包裹的東西分別塞給了方婷和劉佳。這也是他為了這次見方婷“套瓷”,特意提前準備的“殺手锏”。

  “一點小小禮物,不成敬意。兩位還請賞臉笑納。”

  紙包入手后,一股香味撲鼻,方婷和劉佳都不由一愣,不禁一齊問了句“什么呀?”

  洪衍武笑嘻嘻的。

  “這還用問嗎?西單北大街‘公義號’的糖炒栗子呀。你們女孩不最喜歡吃的嘛。”

  驚喜立刻出現在方婷的臉上,她可是識貨的。

  “呦,‘公義食品店’可是有名的‘栗子王’呀,你特意去買的?那得排大隊,還比別家貴一半呢。”

  “當然,我是誠心實意想要賄賂你們,自然得買最好的。實話說,排了一個小時呢。聽說也就這幾天就撤鍋了,再想吃,您半年后見吧。”

  劉佳居然還有點貪心不足。

  “你一開始怎么不拿出來呀?而且我怎么看你書包里還有兩包呢。”

  洪衍武忙叫苦連天。

  “你們一開始就攆人,我也得有機會呀。算我謝謝你,手下留情吧,我家里還有個親媽和妹妹呢…”

  劉佳又有點沒想到。

  “嗬,看不出你挺孝順的,還挺細心呢…”

  洪衍武這才露出笑模樣。

  “誰不都有媽么,我就厚顏無恥一點,全當你是夸我了。”

  劉佳今天真是笑太多次了,也不差這一回了。

  “哈哈,就是夸你,不過你臉皮可從來沒薄過…”

  而方婷再端詳洪衍武,目光里卻露出了相當復雜的神色。她怎么也想不透,洪衍武身上的變化為何這么大,說話辦事透著老練和精細,和一年前進去時的戾氣滿身簡直就像換了個人。

  一種莫名的吸引力,甚至讓她懷疑自己是否對洪衍武也曾真的有那么一絲感情,否則為何又會產生這種奇怪的感受呢?

  可就在這時,也容不得她再細想什么了。

  因為一個微胖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小花園里。她的現任男朋友宋國甫,也找到這里來了。

大熊貓文學    重返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