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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空瓶子

  翡翠扁方找著了!

  也沒藏在別的地兒,就在頂棚上呢。

  敢情從頂棚掉下來的是個帶鎖的樟木大箱子,連箱子帶里面的東西足有一百來斤。這么沉的東西被鄒順才藏在頂棚,也就難怪他會在屋里添加進好幾根起支持作用的圓木樁子了。

  說來純屬巧合,要不是洪衍武這負氣的一腳踹出,弄不好今兒還真找不著這寶貝呢。

  但另一方面,也確實是夠懸的。

  那可不是幾塊板兒磚,要是驟然間,真被這么硬、這么沉的大箱子砸在天靈蓋上,就是洪衍武恐怕也好受不了,當場就得趴窩。

  可是幸好,屋里不是還有陳力泉呢嗎。他的“火燒身”可早就跟著玉爺練成了,房上剛一響,他就感覺到上面有東西要下來了。

  于是當箱子徹底砸下來的時候,他察覺不妙,已經先一步躥到洪衍武的身邊了。

  結果正好趕上,就在箱子快砸到洪衍武之前,陳力泉就這么伸手一抄,用他那足夠耍弄幾百斤石鎖的兩膀子力氣,終于險險接住了箱子。

  等箱子被平穩地放在地上的時候,從頂棚上抖落下來灰土撲簌簌地還沒掉完呢,這時候再看,洪衍武和陳力泉都落了一頭一臉的臟土,整個倆活灶王。

  洪衍武罵了句粗話,就恨恨地把一口痰吐在地上,可他還沒沖鄒順才發作呢。鄒順才倒“滋溜兒”一下,自己從床上軟癱到地上了。

  怎么啦?

  嗨!這老小子后怕呀!

  其實鄒順才也不是怕洪衍武再怎么遷怒于他,關鍵是那個箱子里的玩意太重要了。

  不問可知,箱子里面都是他好不容易搜羅來的好玩意,他當初就是怕自己倒霉后被人惦記,早防著有人登門訛詐,才琢磨出這么個招兒藏在上面的。

  要是陳力泉真沒接住,那可就全完了。所以要說到根兒上,最應該感謝陳力泉的反而是他。

  等砸開鎖一打開箱子,感覺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連洪衍武都驚了一下。

  那里面真是琳瑯滿目,要什么有什么,全都是些精細的文玩小件兒。

  有字畫卷軸、純金的八音盒、鑲嵌螺鈿的首飾盒、象牙筷子、琉璃鼻煙壺、木雕筆筒、青瓷筆洗、三河劉的蟈蟈葫蘆,粉彩的鴿子哨、鳥食罐兒…而箱子最下面就是洪衍武母親的那個翡翠扁方,就連外面裹著的黃綾子都還是當年的那一塊兒。

  “行啊,這一箱子的玩意兒可遠超五千塊了。都說成了精的蛤蟆愛聚寶,‘鄒蛤蟆’,你們家還真不愧是個蛤蟆窩。老家伙,現在你還有什么話說!我看還真得把你,也像你的蛤蟆窩一樣拆巴了,看看還有什么好東西沒有…”

  看著洪衍武帶著一臉的猙獰,咬牙切齒地接近,鄒順才再次篩糠一樣地哆嗦了起來,就連聲音都帶上了絕望般的恐懼。

  “我是王八蛋,我不是人,我被豬油蒙了心!我有四百塊,四百塊現金,只要您饒了我,別再砸東西,把箱子給我留下,錢我甘愿奉送。我連家都沒了,就剩這點兒喜歡的玩意兒了,您就是我的親祖宗,可憐可憐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陳力泉的右手插在褲兜里不斷地摩挲著,怎么也不肯把手拿出來。

  洪衍武看在眼里,則樂在心里。

  別人不知道,但他可是知道。陳力泉舍不得伸出手來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他兜里有了一塊晚清時期的金殼掛表。

  “江詩丹頓”,人工動能,帶著防塵罩和原裝的金表鏈。

  要是非說這表有什么毛病,也就是它是肅順用過的表,有點不大吉利。但若非如此,恐怕鄒順才還舍不得給呢。

  原來,剛才洪衍武考慮再三,最后還是答應了鄒順才的條件。他除了自家的翡翠扁方以外,并沒再拿鄒順才其他東西,只收了那四百塊現金的“賠償”。

  只是在臨走的時候,他因見陳力泉拿著箱子里的這塊表實在舍不得放下,這才臨時變卦,又跟鄒順才提出要這塊表做搭頭。

  鄒順才自然是怕惹得煞星發火,再出什么變故,不得不咬著牙花子勉強答應下來,可當時那表情,卻像被生生割了塊兒肉去。

  “小武,這表殼子真滑,摸著可舒服了。我看那箱子里還有一塊白色的呢,上面還有寶石,你剛才怎么不拿?對了,這些小玩意不挺好帶走的嘛。你也說那一箱子的東西超過五千塊了,那咱們干嘛不多拿點?”

  正是因為發現洪衍武笑瞇瞇的總望著自己,陳力泉多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這才問出的這句話。可洪衍武下面的回答,卻很讓他出乎意料。

  “泉子,要是你有一瓶剛買回來的二鍋頭,別人讓你扔,你會扔了它嗎?”

  “干嗎?那不犯傻嘛。”

  “要是半瓶呢?”

  “半瓶也能喝呀,酒放著又壞不了…”陳力泉睜大了眼睛,迷惑地扭臉看洪衍武。

  “那空瓶子呢?”洪衍武依然不動聲色。

  “要是你非要我扔,那我就扔了唄,反正賣廢品也就二分,咱們又不缺醬油瓶子。”陳力泉還是不明白,他邊說邊揣摩著洪衍武的表情。

  他的這個表情,也不由讓洪衍武笑起來了。

  “泉子,你還真會過日子,有用一概都舍不得扔…不過呢,這也能說明一個道理了。空瓶子咱們就不心疼了,可只要還有酒,那誰也舍不得摔。我的意思其實是想說,‘鄒蛤蟆’就好比是這只酒瓶子。今天咱們已經給他弄得可以了,翡翠扁方找回來了,外帶一塊金表和四百塊錢。不光揍了他,還砸了他幾件家什,更讓他在鄰居們面前顏面掃地,弄不好老小子今后還得搬家。所以他現在也就成了那空了一半的瓶子了…”

  說到這兒,他又遲疑了一下才繼續說。

  “你別忘了,‘鄒蛤蟆’已經是個沒家的人了,就守著當初弄來的這點兒玩意過日子。而且我看他也不全是為了圖財,對這些東西像是真有點兒入迷了。否則他家里也不會就這幾百塊錢,而且今天你砸的那些,除了最后的一個,其他的也不怎么真的珍貴,可他仍像要了命一樣的難受。所以我覺著,咱們要再把剩下的這點兒‘酒’再給他‘喝了’,你說,那老東西不就徹底成了‘空瓶子’了嗎?他要連這點兒指望都沒了,恐怕也就真敢把他自己個給‘摔’了…”

  “恩…你說的我有點明白了,這就叫‘破罐子破摔’吧。可‘鄒蛤蟆’打不過咱們,他還能怎么樣?我一把就能把屎給他攥出來。”陳力泉先想了一下,接著又有點不服氣地問。

  “泉子,話不能這么說。你記著,不起眼的臭蟲,還真不能瞧不起。一顆老鼠屎小不小?它能壞了一鍋粥。咱們目的既然已經達到了,沒必要把人逼到這份兒上。不說別的,‘鄒蛤蟆’能把東西藏在頂棚上誰能想得到?這沖這個,老小子真急眼的時候也能咬下咱們一口肉去…”

  說到這里,洪衍武忽然聯想到了自己的過去,嘴里泛起了一些苦澀,語氣也就有些沉重了。

  “…其實我最清楚,什么都沒了的人,是真的敢于拼命的,就像我,像我過去那樣。所以我就怕,真逼急了,‘鄒蛤蟆’也豁出去,他會找公安和工人民兵告發咱們,或許還會干出什么更極端的事兒來。可要還有指望,他也就有了弱點,這件事他就只能吃爛在肚子里啞巴虧。比如說‘抬’了咱們,他的那些東西也保不住,弄不好追究起來他的過錯比咱們還大。何況他也怕咱們的報復。人,只要沒瘋,還有路走,就永遠得算計得失利弊…”

  “你就是聰明,說得有道理,你懂得去想,比我可強多了…”

  陳力泉聽著先是贊同地點點頭,可過了一會兒,他想到了什么,竟然也露出一個略帶苦澀的笑。

  “小武,那你說…像我這樣的…現在算不算個‘空瓶子’?”

  這話一下子就讓洪衍武的鼻子酸澀起來,一想到陳力泉已經無父無母,成了無依無靠的一個人,他相當能理解陳力泉的心思。

  “不!不是!你當然不是!我過去曾經是,可現在也不是了!對,我有父母、有親人…可你,你不是還有我嗎?難道我們不是朋友?我們不是師兄弟?我們的關系比不得真正的親人嗎?你對我來說,真的就像親兄弟一樣。”

  洪衍武充滿熱情的表白讓陳力泉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吐出一口氣來。

  “小武,你知道嗎?你回來變化真挺大的,讓我都有些不認識你了。你認字多了,寫字也漂亮了,還懂得這些老物件兒和好多的道理,就連心腸也軟了…要是擱過去,無論如何,你也得給‘鄒蛤蟆’全抄走…”

  洪衍武不由一驚,眼珠一轉,趕緊避重就輕地辯稱。

  “你可別瞎想,我不拿那些東西,是因為變賣不易,別看值錢,可現在沒什么人愿意花錢買這些,并不是因為什么心軟…”

  可陳力泉卻像什么都明白似的,仍然固執地打斷了他。

  “小武,我是最了解你的,反正我知道你和以前不一樣。不過你別急,也不用擔心。為什么會這樣,你不愿意說,我以后不會再問你。我只是想告訴你,你變的比以前更好了,我覺得能有你這個朋友,真是我的運氣,謝謝你!”

  誰說陳力泉粗枝大葉、大大咧咧的?這細微之處不是能觀察的挺明白的嗎?

  洪衍武刮目相看下,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有些不忍相騙,反正嘴頭上更支吾了。

  “泉子,你可真…讓我怎么說好呢?”

  陳力泉微微一笑,再次打斷了他。“那你就什么也別說了。不過,既然你說把我當成親兄弟,那我也要告訴你,有一件事你做的真的不對!”

  洪衍武可有點好奇了。“什么事?你說!”

  陳力泉卻再不賣關子,相當認真且鄭重地說。

  “你今天去找‘鄒蛤蟆’,討要這個扁方,應該都是為了給洪大爺看病吧?那你缺錢干嘛不先告訴我呢?我媽給我留了五百塊錢的折子,你拿去用吧。還有,這塊表我們也賣了換錢吧…”

  誰又說陳力泉不懂感情,是個只知道練功、吃飯、睡覺的木頭人的?那這個人真是白長了一雙眼睛!

  看著陳力泉真摯又誠懇的面容,洪衍武的眼角濕了,嗓子也辣的,就像被一口烈酒嗆住了一樣。

  在一種從心底涌動的感動中,他那巧舌如簧,口吐蓮花的本事,似乎全都忘光了,以至于他在這一刻變得木訥愚笨至極,就連一個簡單“謝”字都不會說了。

  他洪衍武聰明嗎?

  不!遠遠及不上泉子!

大熊貓文學    重返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