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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一盆兒糨子

  雖說已經初春,卻像臘月里的天氣。

  當王蘊琳最后從糧店買完面條,趕到自家院門口的時候,不但天黑下來了,風也大了,還是很冷。

  她拎著好不容易湊齊的東西,急切切就往家里趕,卻不想才剛進院門,就被鄰居老丁一眼從窗戶瞅見,把她給叫住了。

  老丁今天顯得有點反常,說話有點沒頭沒腦,一個勁兒數落他的二兒媳婦不懂事,又沒眼色又不會說話,還說平日她要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讓王蘊琳別跟她一般見識。

  這讓王蘊琳覺得有點納悶,可也只能客氣地應承而不好打斷。

  因為京城人說話往往有點含蓄,有什么事兒,也先得扯上幾句閑篇兒,這純粹是話里的橋梁,是一種為了過渡到正題需要。

  可今天更奇怪的是,老丁最后也沒說出什么子丑寅卯來,只是叫老婆拿來一大包開花豆兒來,然后又說他二兒媳婦今天在院里見著洪衍武回來了,讓王蘊琳帶回去給洪衍武嘗嘗。

  王蘊琳欲待推辭,可老丁卻說,洪衍武小時候是最愛吃他做的開花豆,吃的蹦大屁還想吃。孩子受了一年多的苦,好不容易回家來,這多少是個心意,只要孩子承他丁叔的情就行了。

  老丁的手藝其實是從他岳父手里學來的,源于嘉慶朝就在玄武門外擺攤的“崩豆袁”。而由于袁家無子,招了避荒要飯進京的老丁當上門女婿,所以“崩豆袁”慢慢也就變成了“崩豆丁”。

  舊京時,“崩豆袁”可一直是整個南城的老百姓,陰天嘮閑磕時最好的助興佳品。

  無論是鋪子里售賣的花生、瓜子、崩豆、開花豆、還是糖炒栗子,味道都是頂好的。逢年過節,或趕上婚喪嫁娶,甚至還有北城的人專程趕過來光顧。

  可惜后來到了老丁經營的時候,由于日偽時期經濟大蕭條,好好的鋪子敗落成了一個小攤兒。而解放后又搞了公私合營,老丁便甩手把攤子充公,自己進食品廠當了工人。從此,京城人也就徹底沒了這種口福。

  要說起來,當初洪衍武和陳力泉學藝時補充營養的炒黃豆,就是老丁親手炒制的,這也可以算是一種特別的福氣了。

  天氣很冷,王蘊琳手里的東西也沉,再說她又惦記著家里,更何況老丁這人平時有點小摳門,今天能主動送出這一包開花豆,那也是相當大的面子了。

  所以王蘊琳固然覺得不太好意思,但也只略微推讓了一下還是收下了。

  至此,老丁才喜滋滋頻頻點著他那禿腦袋瓜兒關門回屋,放王蘊琳回轉家門。

  可當王蘊琳興沖沖地一直走進家門后,她卻發現家里的情形竟然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堂屋里雖然亮著燈,可一個人沒有,等她把東西放在八仙桌上后才發現,所有的人竟然都待在洪祿承養病的偏屋里。

  再等她走到偏屋門口才看清,大兒子洪衍爭坐在病榻前的一張凳子上,似正在對他的父親小聲兒說著什么。

  她的閨女洪衍茹,則垂著淚站在一旁,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而最最讓她揪心的,是她那一年未見面的小兒子洪衍武,竟然垂頭喪氣地跪在了榻前!

  王蘊琳自然是不知這異樣的情形所來何為,但她只見丈夫陰沉的臉色和這場面,便體味到事情或許很嚴重。

  不過或許是因為房里的幾個人之間太過專注,他們竟無一人聽見王蘊琳剛才拉開堂屋門的聲音,也并沒有發現她現在已在門前。

  直到王蘊琳主動問了一句“你們這是怎么了?”,才引起房內眾人的注意。

  于是,三兄妹都帶著略感意外的表情,齊齊叫了一聲媽。

  王蘊琳的心里,此時雖然七上八下的一點兒不貼譜兒,但畢竟母子連心,一聽見洪衍武這一聲“媽”,她竟差點掉下眼淚來。

  此刻,她便再顧不得其他,緊走幾步撲上去,不避臟不顧臭地抱了洪衍武,一口一個“兒子,你受苦了!”

  可等她再想好好看看洪衍武的臉,再仔細噓寒問暖一番地時候,歪躺著的洪祿承又咳嗽著說話了,只是一句,便又讓她激動的心情沉了下去。

  “吭,吭…蘊琳,你把老三帶出去說話吧…吭…我現在不想再看他。怎么回事,老大會告訴你…”

  片刻后,除洪祿承以外的洪家人都從偏屋去了堂屋。

  盡管堂屋的爐子也燒起了旺火,可沒人感到溫暖,所有人都覺得屋里的氣氛簡直比屋外還寒冷。

  這是一場家庭內部的批判會,挨批者是洪衍武。他垂手而立,一副自知有罪,畢恭畢敬的樣子,就像過去一樣,這樣的訓導在洪家已經經歷得太多了。

  而主要發言人,自是洪衍爭無疑,他坐在凳子上,把他所知的一切都跟王蘊琳仔細描述了一遍。

  接下來則是洪衍茹替洪衍武分解求情,因為在她看來,事情都是由她而起,實在不能全怪在想護著她的哥哥的頭上。

  不過,顯然洪衍爭卻不是這么看。他認為洪衍武是本性難移,狗改不了,根本就是惹事生非的活祖宗,一天不打架就手癢癢的災星。

  他也是氣毀了,痛罵了一頓后,他還憤憤不平地一個勁兒埋怨著。

  “這小子太有本事了。連我的話都不聽!我讓他道歉,他不但不照做,還當著我的面兒把購物本從人家手里硬搶過來的。這下好,購物本是回來了。可他不但把毛遠芳罵跑了,把人家售貨員給打跑了,他居然還把鄰居水師傅給傷了,把平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那些老鄰居們都嚇壞了!就連咱們院兒的丁家和蘇家,都聽見他胡說八道威脅大伙兒的那些混帳話了。您說,一下得罪了這么多人!這以后不但麻煩少不了,咱們可怎么出門見人呢?”

  王蘊琳聽了老半天沒說話,這種場面已經把她乘興而歸的情緒全弄沒有了。

  可始終不開口終究也不行,片刻后她總算想起一件事來,于是就開口問洪衍武。

  “老三,你今天回家時候,是不是見過丁家二兒媳婦?”

  洪衍武想了想才記起來。

  “是。我進院時候,她盤問過我。”

  “你對人家不客氣了?”

  “沒有,我一告訴她我是誰,倒是她自己嚇得把門關上了,在門后還教訓孩子別理我,說我是勞改犯。”

  話說到這里,王蘊琳把一切都搞明白了。

  老丁實際想表達的意思豁然,老丁送東西的原因豁然。

  可她也知道,實際上這并不能怪在洪衍武的頭上,因為一切不過是丁家自己做的欠妥,又是他們自己杯弓蛇影,瞎琢磨出來的。

  反而洪衍武說完話時,嘴角浮現出了一種不知是自憐還是自嘲的笑意,倒是讓她鼻子一酸,心里相當不是滋味。

  為了這個,她默默盯著洪衍武的臉,端詳了好一陣兒才嘆了一口氣。

  “老三,你知道錯嗎?”

  “知道,我氣性一上來,什么都忘了。是我誤會了水師傅,我也不該跟鄰居們發火。其實要是我自己的事兒,我也能忍下,可我真看不了妹妹在我眼前受氣,腦子一熱,就…”

  “老三,你護著妹妹是對的,可要講究方式方法,不能一概胡來。何況做人要講道理,也得講心胸,不能讓氣沖昏了理智。你別忘了,這么多年來,咱們可都是靠好些鄰居的幫襯在能平安過到現在的。雖然有一些人對咱們苛刻些,可你也要多想想別人對咱們的好處。”

  盡管王蘊琳用的是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平緩語氣。但還是讓洪衍武感到了莫大的慚愧,他沉沉地叫了聲媽,就把頭低下去了。

  而王蘊琳還在又有條不紊地繼續說,“還有,咱家洪家講得是寬以待人,嚴于律己。俗話說福善之門才能和睦,以后的日子還長,備不住和別人還有什么磕碰的事兒發生,你那不管不顧的脾氣一上來就讓人憷頭,出手又重,可千萬不能再犯了,往后無論碰見什么事兒,也得對人家包容著點兒!

  洪衍武苦笑了下。“您放心吧,我會管著自幾個的。哪怕為了不再讓您操心,不再讓父親生氣,我也要學會能忍則忍,與人為善的道理。”

  “唉,你這個孽障啊…”

  聽了兒子的保證,王蘊琳不置可否、似怨似艾地再次嘆了口氣,就不準備再往下說什么了,她緊跟著站起身來,用一句話做最后的收尾。

  “行了,先這樣吧。怎么給人家賠罪道歉回頭再說,媽先給你們做飯去。”

  兄妹三人誰都沒想到母親竟是這么的寬容,高舉輕放,不輕不重數落了幾句,就放洪衍武過關了。

  洪衍武是輕舒一口氣,洪衍茹則愁眉盡展要幫母親做飯,可唯獨還窩著一肚子的洪衍爭卻不干了。

  “媽,這小子可是給咱們洪家散德性呢!您要是這么輕饒了,他能長記性才怪!今兒的事兒還好說,至多是扭了人家的肩膀,推了別人一跟頭,還夠不上犯罪。可要是以后他再犯呢?那可不知要打出什么花樣來呢!您要想不讓他上刑場,趁早別再這么慣著他了…”

  洪衍爭是氣不過王蘊琳對洪衍武的偏心,可沒想到這一句卻讓王蘊琳真的有點惱了。

  “你這是什么話,是咒你弟弟判死罪嗎!你這個當哥哥的,怎么剛一見弟弟的面兒就這么不依不饒呢!你想讓我怎么辦?難道我不相信自己兒子說的話,還得打折了腿把他關在家里不成!我知道你打小就煩他,可我是他親媽,一年了,好不容易今天才見到自己兒子,我就想一家人先安心吃頓團圓飯行不行!”

  “媽,我不是那意思。但吃飯的事兒不急,而這是事關老三前程的大事兒!您不能像這樣一盆兒糨子似的給含糊了,這是不對的!”

  見洪衍爭還沒完沒了,王蘊琳也是真急了,空前地發了火,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一下砸在八仙桌上,“碰”的一聲響。

  “一盆兒糨子?說的好!媽就是一盆兒糨子!你們餓了得吃,冷了要穿。只要有媽這盆兒糨子在,就永遠有你們的熱飯吃!有你們的衣裳穿!你別以為我只專疼你弟弟。你們一個個,誰不是我的心肝肉?你要是有事,媽也肯定護著你!可媽要不在了,你們誰也沒人疼了…”

  王蘊琳可是出名的好脾氣,輕易不發火。可正因為這樣,一旦動了氣,家里所有人,就連洪祿承在內,也得遷就。哪怕是當年洪家鼎盛的時候,洪祿承在外頭風光無限,可回到家還是很怕老婆的。

  正因為如此,眼見母親氣得直發抖,洪衍爭也由不得嘬了癟子了。

  就這樣,洪家的內部批斗會終于在王蘊琳的強壓下暫且告一段落,隨后,她就帶著洪衍茹去廚房操持晚飯去了。

  而洪衍爭和洪衍武他們都知道,今天是真氣著母親了,他們站在堂屋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互相又無話可說,便只好都對翻著白眼,一碗一碗地干灌白開水。

  兩兄弟間,氣氛顯得很僵。

  結果又過了片刻,就連洪衍茹也輕手輕腳地又回屋里來了。

  她悄悄告訴兩個哥哥,說“一盆兒糨子”的媽把她給支出來了,自己躲在小廚房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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