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
說實在的,就這點破事兒,洪衍武起先一點不感興趣,況且八竿子也打不著,但就因為方婷最后的這句話,他卻難以拒絕地點了頭。
不過他也確實沒白應承,因為這豪氣一諾換回來的,除了方婷頗具風情的展眉一笑,還有那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抬眸一瞟。
男人,最喜歡女人的美。
女人,愛的是男人的強。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特殊的年代,特殊的人群,同樣如此。
所以別看才不過初次見面,桀驁不馴的洪衍武就在方婷的促使下,違背了自己的初衷,答應去以暴力手段相助高鳴,可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結果,卻并非完全是由于他情竇初開,意難自控所致,若是深究,其中還包含著更多微妙的東西。
像這種東西雖然說不出,道不明,更不能言傳。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參與其中的三個人,方婷、高鳴,包括洪衍武在內,他們其實都心知肚明,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繼而又該為之付出什么。
因而如果剝去含情脈脈的偽裝,單從本質上出發,就會發現,他們彼此間其實是于一種無師自通的情況下取得了默契,并且以一種暗中討價還價的交易方式來達成最終共識的。
不得不說,在這個年頭,有許多人的少年階段實在太短了,他們雖然小小年紀,但幾乎都是只憑一步,就直接跨越到成年人階段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兒,也和當今商場、官場中的某些情形如出一轍。
為了慶祝“合作關系”的建立,也為了更好地拉攏洪衍武和方婷,高鳴隨后不惜破費,請當天在場的所有人,一起去白廣路的“老正興”暴撮了一頓。
席間,洪衍武不僅被方婷的美貌栓住了心,也被以高鳴、高放哥兒倆為首的這一群人,那別有用心的恭維和吹捧徹底溫潤了脾氣。
而方婷在品嘗著“燒劃水”、“糖醋小排”、“腐乳肉”和“砂鍋魚頭”這些泛著甜味的南方菜肴同時,一樣因為高鳴的加意奉承,被忽悠得暈頭轉向,得意非常。
于是,當酒宴散去時,洪衍武便有了方婷的聯系方式,方婷則得到了高鳴對其畢業去向的許諾,而高鳴也擁有了即將徹底“剿滅敵人”的堅定信心。
這一頓飯,讓每個人都吃得心滿意足,可謂“賓主盡歡”。
再之后沒幾天,洪衍武果然信守承諾替高鳴他們去壓場子,而在這次比較正式的“碴架”中,他的出場效果也極其“驚艷”。
因為他才一露面,就直接把玄武體校摔跤隊的那幫孩子給嚇尿了,這幫吃過他苦頭的小子們二話不說,撒丫子掉頭就跑。
而緊跟著在與那些不知情的“黑冶院派”開打之后,同樣沒幾下子,他就迅速地瓦解了對方陣營敢于抵抗的信心,一人竟然如狼入羊群般,把對方二十多人追攆著打。
其結果是洪衍武一戰成名,而一貫以蠻橫和兇悍在附近出名的“黑冶院派”,自此不得不對“總參三所”的老對手們,表示了徹底的臣服和源自膽寒的敬意。
總之,無論是作為主戰雙方的“總參三所”和“黑冶”,還是“水利部”、“八一大院宿舍”那些來助拳的參與者,只要參加過這一戰的人,事后全都為洪衍武的強悍與威風驚嘆不已。
因為在他們的主觀意識里,從來都不相信,世界上竟然還真有宛如常山趙子龍一樣的人物,僅憑一己之力,就能“殺得曹兵個個愁”。
什么也不用說了,所有人都心明眼亮,就憑洪衍武這副身手,他在哪兒耍大也理所當然。
人,全都是勢利眼。
于是很快,白廣路幾乎所有大院里,有頭有臉的孩子就都知道了“紅孩兒”的能耐,誰也不想再得罪洪衍武,誰都想巴結上這個靠山,自己好混。
特別是高鳴和高放兩兄弟,當真正地見識過洪衍武的實力之后,他們幾乎天天圍著他團團轉,就為了攏住他,甚至不惜痛下血本。
“總參三所”的全名是總參謀部第三招待所,高鳴、高放的父親恰恰就是這里的副所長,且由于總參某部是大軍區級別,所以其軍職是正營級。
正因為有著這種便利,高鳴、高放不但把招待所的房間提供給洪衍武常年“刷夜”,而且還幫他在食堂領了飯票,像各式軍服、軍靴、軍帽、軍用水壺、武裝帶、壓縮餅干、午餐肉罐頭,乃至自行車,更是有什么給什么。
這么一來,洪衍武一個胡同出身的野小子,竟在“總參三所”過上了有吃有喝,穿著體面,理發免費,每天都能洗淋浴,不定期還能看場內部電影的滋潤日子,而他所需付出的,也只不過是偶爾動用暴力手段,去幫高家哥兒解決一兩個敢于和他們“叫板”的對手罷了。
為此,洪衍武更加確信只有強大的武力才能使他成為生活里的強者,于是爭強斗狠、趕盡殺絕,也就越來越成為在別人眼中,他獨具特色的個人標簽。
他絲毫也不在意給予別人的痛楚,更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能讓他產生好感的人,除了漂亮得讓他心癢難耐的方婷以外,也僅有能提供給他舒服享受的高鳴、高放哥兒倆了。
就這樣,洪衍武成天和“總參三所”的“院派”們攪和在一起,不但成功地把方婷“拍”成了自己的“婆子”,也慢慢地學會了喝酒和抽煙。
他對自己的現狀無比滿足,心甘情愿地變成了高鳴、高放哥兒倆豢養的專職打手。
至于方婷,她的心氣兒很高,天生就不是個安閑的主兒。
她小時候常接受的教導,是聽她媽吹噓從前那開過綢緞莊的娘家多有錢,也就是兵荒馬亂的破落了,才嫁給了她那小業主成分的父親。
她的媽媽還說,當初她的姥姥就是眼皮子淺,看上了她父親家那幾間房,其實與其湊和還不如不嫁,這也是從一個角度得到了教訓——嫁人一定要謹慎,得考慮周詳了,別腦子一熱就糊了糊涂把自己嫁出去。
于是當年方婷盡管還不太懂男女之事,但她也打小就給自己設立了一個很高的目標,她將來一定要嫁個,最次家里也得是個局長。
只可惜以她這樣的家庭背景和政治條件,能成為一名衛生學校的中專生已屬僥幸,所以當她越接近成年,就越不甘心命運的安排。
特別是當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具有能吸引男性關注的資本之后,她便更覺得自己有條件,也有理由去得到更光明的人生前景。
那么自然,她便開始利用身邊的一切機會有目的去接近大院子弟,只可惜在她能接觸到的人際關系里,官員的子女并不多見。她好不容易費盡周折,最終也只搭上個新華社大院,一對常年駐守阿爾巴尼亞記者夫妻的兒子。
只可惜功敗垂成,就在方婷和那個男孩剛剛確立關系,那男孩子的父母卻一起從阿爾巴尼亞回來了,竟意外撞見了他們在一起摟抱的場面。
結果剛一了解到她的家庭背景,男孩的父母就對她變得異常冷淡,不但當場告訴她禁止他們再見面,甚至不久之后,還把他們的兒子也強行帶到國外去了。
而這次因外力干預而失敗的戀情,帶給方婷的不但是情感的挫折,還有自尊心的嚴重受損。
不過,正因為這段交往,方婷才對于干部和高知家庭居住的部委大院兒有了更詳細的了解,她也就愈加對這種生活,像魚于水、鳥于森林那般迷戀和向往。
大院兒里多么美好哇,住高樓、有自己的商店、食堂、禮堂、還有澡堂,不像胡同里的人家,每天還得自己攏火做飯,冬天全靠嗆煙兒爐子取暖,上廁所麻煩不說,關鍵還臟的嚇人。
所以此后,當方婷偶然在街頭遇到久已中斷聯系的小學同學耿曉惠,她便又刻意地和這個“總參三所”大院兒的女孩恢復了舊日的熱絡,重新來往走動起來,以圖再尋良機,好實現自己的愿望。
其實本來,曉惠兒是有心把方婷介紹給高鳴的,不過其間的障礙還存有兩點。
首先是高鳴目前正在狂追一個“水利部”的女孩,對她似乎并不太感興趣。另外就是他的弟弟高放,也似乎極其看不起她,經常出言擠兌她、取笑她,這不禁又讓方婷記起了曾經遭遇過的輕蔑和痛楚。
而恰恰就在此時,洪衍武出現在她的世界里。結果正因為他的青睞,方婷的處境一下子就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在這些大院子弟的眼里不再是個可以被忽視的人,那些“總參三所”的孩子再不敢對她不尊重,就連高鳴、高放也要各盡其能,把她捧得高高在上。
特別是,她還因為洪衍武的青睞,從高鳴那兒為自己的前程也換得了一份保障,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不過即便如此,方婷也是個有主心骨的人,她其實并沒有真正和洪衍武長期交往的打算。甚至還想著,此事過后,該如何慢慢找個機會和洪衍武斷了。
可另一方面,偏偏她自己也沒想到,“洪衍武”簡直太“拔份兒”了,一提綽號簡直能震一片。
于是慢慢地,她就發現,自己跟洪衍武走在一起特有面子。就像她也能呼風喚雨,旁邊總有一群崇拜他的小弟伺候著。
而像這種風風火火招搖過市,以暴力欺人,一切概不論的感覺照樣兒特好,對她竟然同樣具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
也許,這就像章回小說里寫的,亂世中落難的小姐很容易傾慕草莽英雄。
就這樣,方婷在品嘗著揚眉吐氣滋味的同時,也覺得至少現在這樣和洪衍武在一起也并不算虧。
于是自此之后,她便把和洪衍武交往期限放長遠了一些,雖然不知到何時,他們就會結束這段無根浮萍一樣的關系,但每日都在有衛兵站崗的“總參大院”里出來進去,時髦的軍衣穿在身上,經常被眾星捧月似的進入高檔餐廳的這種生活,卻讓她始終無法割舍。
總之,至少在暫時的階段里,他們似乎還是般配的…
應該說,洪衍武和方婷之間的共同之處,在于他們都是出身于底層社會,又同樣不甘于寂寞,不甘于現狀,不甘于平凡。
不過,他們今后形如悲劇的人生軌跡也同樣歸結于此。
因為他們始終都不明白,無論他們的舉止行為,穿著打扮和那些被他們所羨慕的人再怎么樣的接近,哪怕他們也一樣吃住在“總參三所”這個大院里,他們也不能完全和這些人等同。
要知道,他們此時所能享用一切,不過僅僅是他們憑借個人的美貌或某些特殊能力所換來的報酬罷了,這與那些天生就具有血統優越性的人,完全是本質上的不同。
如果做個比較貼切的比喻,那完全是草雞在自己身上裝飾了幾根華麗的羽毛,就把自己當成了真正孔雀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