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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外傳)儀式

  十點整,“出師考”儀式正式開始。

  隨著人群兩兩三三歇手散去,意猶未盡地聚攏在跤壇之下。玉爺和“錯腿馮”各自伸手互請,共同跨步登壇。

  這天,眾人眼中的玉爺和“錯腿馮”,都刮了臉,理了發。同樣的身穿黑燈籠褲、白圓領衫,腰間還系上了一根紅綢帶。看起來是那么精神抖擻,干凈利索。

  而下面的事情順理成章。玉爺作為兩個孩子的師父,“錯腿馮”作為邀請者和舉辦者,他們都必要有一通開場白,來向今日相聚的老老少少作個交代。

  于是“錯腿馮”便向眾人雙手一抱拳,首先開了口。

  “老少爺們兒,各位同志,我馮琛在這兒,先給大家伙兒見禮了!

  說起來,這幾年鬧‘運動’,咱們這一門子里磕頭碰臉的爺們兒,打個照面著實不易。況且就算是見著了,也不能再像往常那樣隨便拉手過汗兒了,自然也就顯得生分了。

  說實話,我是真想大家伙兒了,想得我心疼啊!別的也沒有,就再給各位爺們兒先敬個禮吧。致以最崇高的,革命的敬禮!”

  說著,“錯腿馮”又是一抱拳,然后深深的一個長揖。

  這個開場白有真性情,壇下人群鴉雀無聲,有人眼圈紅了,也有人眼角濕了。

  只是過了片刻,突然間就有人爆了一嗓子。

  “嘿,我說‘錯腿馮’,您敬哪門子禮啊?不成!您得給咱們老少爺們兒磕一個!”

  竟然有人起哄?

  沒錯!起哄!

  可這卻并不是搗亂,反而是天橋這一脈的講究!

  因為這些當年靠撂地賣藝吃飯的把式將,最忌諱的就是不熱鬧。所以這其實是一種帶有表演性質的、同行間的托襯,是給予“錯腿馮”的最熱烈、最隆重的響應。

  而一經有人出了頭,壇下緊跟著又是一大哄。幾乎人人都齊聲地拉著長音,“磕——!”

  那聲調既帶著興奮和喜慶,又包含著某種熟悉與親近。從紅墻灰瓦的佛寺院落里,直透云霄!

  對此,臺上的玉爺雖因不解略顯無措,可隨著“錯腿馮”一個“無事”的眼神傳遞過來,便也瞬間恢復了坦然。

  至于“錯腿馮”本人的情緒,更是因此被調動得徹底興奮起來。只見他兩眼放光,就是“哈”的一聲長笑。接著竟略帶俏皮地,像說相聲一樣地沖臺下諸人調侃起來了。

  “諸位老少爺們兒,咱們大家誰還不知道誰呀!我馮琛,跤場子里混跡多年,浪得個虛名,僥幸才成了個國家教練。實則呢,才疏學淺、枯木朽株、濫竽充數,王八吊在大門口,是個不亮的燈籠。常年以來,都是靠大家伙兒幫襯才有飯吃,所以說您諸位要我磕一個,本是理所應當。只不過今兒這日子口不對,這個頭還真磕不得。也不為別的,全因承蒙這位跤壇名宿厚愛…”

  說到這里,在眾人笑口大開尚未合攏之際,“錯腿馮”又一個變臉。恭恭敬敬地沖玉爺一躬身,這才接著繼續往下說。

  “…本人有幸直至,成為了老前輩的兩位親傳弟子,今日‘出師考’的持事人。所以就算是‘拉大旗扯虎皮’吧,既然沾上了人家的光兒,哪怕咱狐假虎威借人家的勢力,也得抖上這么一抖了!”

  “錯腿馮”這話一說完,盡管玉爺在他身后連連向臺下拱手,謙稱“不敢”。可既然話里牽著個“扣子”,那自然不乏有人主動來湊趣兒。

  果然,壇下一個聲音很快響起。

  “馮爺,您旁邊這位爺,看樣子倒是位德高望重的高人。但恕我眼拙,面生得很,實在不識得。您就快給大伙兒引薦一下唄!也讓我們長長見識唄!”

  這叫什么?這就叫“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缺什么來什么。

  “錯腿馮”趕緊又打個哈哈,就順著話頭回歸了正題。

  “老弟,算你沒說錯,不識得這位爺,還真是你短見識。可你要問這位爺究竟是誰?那咱可就得說到跤行里的老令兒了。

  各位老少爺們都知道,有句人盡皆知話叫,‘西營的絆兒,東營的塊兒,老玉家的官跤沒得賽兒’。這話其實是褒貶京跤的源頭善撲營,意思是說,西營跤手善跤絆兒,東營跤手善氣力。而最后一句的‘老玉家’,則是指當年善撲營東西兩營都公認的,跤術最出眾,武德最超群的一個常勝家族…”

  說到這里,“錯腿馮”再次一個請手指向玉爺,隨后氣宇軒昂地高聲一喝。

  “各位聽真了!這位老人家,他既是善撲營老玉家官跤的唯一真傳,也是宛八爺、瑞五爺、牛街閃爺的知交好友。更是想當年威震京師,做下‘防兵亂血戰大柵欄’、‘辦跤館與武林爭鋒’、‘懲逆徒南城打擂’、‘踢武館替子殺仇’等樁樁大事,替咱們跤行拔了份兒,露了臉面的一位錚錚好漢!玉靳——玉爺!”

  這一通快板書似的介紹,一氣呵成、連珠炮似的從“錯腿馮”口中說出,造成的效果簡直就像點燃了炸藥包。

  只經過了一兩秒震驚中的寂靜無聲,然后就如同水滴掉進了熱油鍋一樣,全場幾乎引爆了,到處都是叫好和喝彩聲。

  他們怎么這么大反應呢哦?

  嗨,老人們自不用說,多少都知道些過去的事兒,老玉家的名望和玉爺的傳奇事跡,真的是讓他們如雷貫耳。而年輕的一代,雖然不甚了解,可經過一番請教打聽,剛略知了個大概,便已經敬玉爺如真神。

  而最關鍵的,是玉爺的輩份兒在那戳著呢。宛永順宛八爺可是寶善林這一脈的師祖,閃德寶閃爺又是牛街百年來的金字招牌。他們的知交好友?那玉爺對眾人來說,分明就是他們的活祖宗呀!

  誰又敢不敬?誰又能不驚呢?

  洪衍武和陳力泉沒想到師父在跤行里有這么大的功績和名望,猛然感到一種蕩氣回腸和熱血沸騰!

  不過這種熱鬧的場面并沒維持多長時間,隨著幾個問題出現在大家的腦海,大家的熱情在某種難言的尷尬中迅速降溫。于是天王殿前的叫好聲很快就變得稀稀落落,不少人竟又帶著疑慮竊竊私語起來。

  “錯腿馮”眼里不揉沙子,知道這是因為什么。對此他早就有所預料,于是絲毫不亂地為大家釋疑。

  “列位,請再聽我一言。其實我知道大家心里鬧騰什么,無非是還念著過去的講究,覺得官跤、民跤是兩條道兒上跑的馬車。對我這個沒爹沒媽打小靠天橋才活下來的把式將,今天卻要替宮禁出身的“官腿”一脈張羅場面,感到奇怪,又或是覺得我自不量力罷了。

  可我要說,咱們誰也不能否認的,是京跤的根兒原本就在善撲營,若是尋本溯源,恐怕在座每一位的玩意也都是那條枝蔓結下的果兒。這個沒錯兒吧?

  而另外一點呢,那就是所謂官跤、民跤之別,其實早已是過去時了。如今別說官跤撲戶絕了,天橋的跤場撤了,在這么些年的‘運動’過后,甚至就連體校的摔跤班也所剩無己了。看看咱們在座的諸位,大多已是頭上見白,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實在太少了。也請大伙兒認真想想,如今肯下苦功學跤的年輕人還有幾個呀?要沒了下一輩兒,我們跤行的未來又在哪兒呢?

  要我說,今天咱們最應該干的,反倒是別在分什么區別了,應該緊密團結在一起,好重新把京跤振興起來。所以我更以為,今天老前輩的兩位高足肯走上這條道兒,還愿意成為咱們的自己人,這明明就是咱們整個跤行的大喜事呀!難道我不應該一效犬馬之力嗎?難道各位不應該來捧這個場嗎?”

  “錯腿馮”這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還真沒有人能挑出“骨頭”來,頗受大家認可。不過,即便如此,可還有另一個問題,讓人心里犯別扭呢。

  “馮爺,您說的都對,咱要不明白這個道理,那還不如個孩子。可有一樣,歷來‘出師考’可都是長輩考晚輩,哪怕同輩也是師兄考師弟,這事…”

  提意見的人說到這兒就開始咂嘴,聰明人話不用說透,“錯腿馮”立馬明白了這是為什么,便又來勸解。

  “我得告訴您了。玉爺今年已經八十五了,別說按師門輩份是我爺爺輩兒的,就是按歲數,我也毫無疑問該稱呼一聲大叔或伯伯。可老爺子仁義啊,降尊紆貴,始終不肯生受我的大禮。而且還堅持讓兩個徒弟以長輩之禮待我。為什么呢?不就是怕讓咱們這些人面上不好看嘛。

  實打實的,今天這兩個孩子就是老爺子的關門弟子。各位總不能辜負了老人家的好意,結果自己倒在輩份上謙虛起來,找借口不下場子吧?

  別忘了,俗話說,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各位要是始終不肯賞臉賜教,即使以后咱們再想量量人家善撲營傳人的斤兩,怕也沒這個機會了!”

  正所謂“理不辯不明”,“錯腿馮”說得那些老人兒頻頻點頭,也成功把一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情緒給挑起來了。

  “馮爺,您說的在理!”人群中有人吼了一嗓子響應,“現而今,上了臺面,先拜偉大領袖。下了臺子,可就得磕您老幾位了。只要您金口一開,那就怎么說怎么算。況且這位玉爺有德望,又仁義,更是對跤行有功績的老前輩,我們都愿意盡自己本份!”

  隨后,壇下也傳來許多附和的聲音,“我們愿意盡本分!”

  到這時,“錯腿馮”該鋪墊的已經全鋪墊好了。玉爺眼見一切妥帖,跟著便把洪衍武和陳力泉一起叫上了跤壇,當眾做了一番訓誡。

  其實這都是應有之意,也無非是要講究武德,虛心向眾位跤行前輩同仁求教云云。而真正重要的注意事項和規矩流程,該囑咐道在家早囑咐完了。

  不過最后,玉爺也仍然不能免俗地沖壇下一抱拳,再向眾人另做一番鄭重托付。

  “咱們跤壇不供祖師爺,永遠是真本事說話。今兒大家給面子,我得多謝諸位老少抬舉我!我收的兩個徒弟,不敢說教授有方,但也算盡心盡力了。今天讓他們倆亮個相,是高山俊鳥,是寶馬良駒?還是廢物點心、打滾的野驢?就要勞請諸位的大駕,替我掌掌眼了!”

  “老爺子,您千萬別客氣!”

  這還是剛才打頭的那個在吼,他俏皮話也實在不少。

  “龍生龍,鳳生風,海東青下的蛋,孵不出夜貓子來!您哪,是老虎不生貓。放心交給咱們,保證錯不了!”

  “錯不了啊!”人群又是跟著一聲哄。

  這樣終于到了儀式的最后。收尾的最后一個流程,是壇下的所有老少爺們雙手后背,挺胸腆肚地肅穆站立。而由“錯腿馮”在壇上精神抖擻地面對眾人,帶頭開始高聲訓示跤場的《誡詞》。

  這個可純屬是民間衍生出來的玩意兒,別說洪衍武和陳力泉,連玉爺也沒見過這個新鮮景兒。所以他們都無法跟隨,只能在一旁旁觀。

  只見“錯腿馮”先是高喝一聲。

  “手上無情義,腳下無兄弟。跤場如殺場,勝負死傷,天照應。不記仇,不生怨,不報復。頭上三尺是青天,青天有眼!皮下三寸是良心,良心無根!你們的良心,敢不敢對天?

  壇下眾人則齊聲呼喝,“人比天高,心比地大!”

  “錯腿馮”又喝,“磕碰流血——怎么辦?”

  眾人回應,“一張白紙!蓋上!”

  “錯腿馮”再喝,“折胳膊斷腿兒——怎么辦?”

  眾人再應“吐口唾沫!粘上!”

  “錯腿馮”大呼,“鍛煉身體!”

  眾人跟隨,“保衛祖國!”

  “錯腿馮”最后一聲,“精到跤術!”

  眾人則如閱兵般齊齊一聲大喊,“不負祖宗!”

  那聲調沉郁渾厚、好似悶雷,隆隆不絕于耳!

  至此,禮成!

  而緊接著,“錯腿馮”又如雄師般威猛地往跤壇邊上一站,一伸手指定了壇上的陳力泉,隨后卻是轉頭沖壇下大喊。

  “首陣者,陳力泉!來呀,有心捧場的爺們兒,都報個名兒上來,開始派跤啦!”

  結果這一聲引得“呼啦”一下子,有四五個年輕人毛遂自薦,爭先恐后擁在了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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