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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蹉跎

  應該說,圖里坤確實是個極有手腕的人。他遠比日本人聰明,知道玉爺是個什么樣的人,知道玉爺一輩子最看重什么。他也知道玉爺可以不要金錢、不要利益,甚至不要性命,但卻無法不要名聲,不要臉面,不要祖宗。所以就像打蛇七寸一樣,他一下就捏住了玉爺的命門,使之根本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只不過饒是機關算盡,但圖里坤卻終是漏算了一條。那就是他令人毆打折辱玉爺的行為,不僅讓玉爺品嘗到了屈辱和痛苦,同時也深深地刺激到了雷勝。

  要知道,練武者要能容人,但不能受辱,這是公認的原則。更何況雷勝又是個最念師恩的人,再加上玉閌之死也讓他一直對師父心存愧疚,所以玉爺在他的心中可以說是比天還要大,比任何人都重要。如果有人對玉爺不敬,他是可以拼命的。

  這樣一來,圖里坤令玉爺受辱挨打的行徑,其實已經徹底跨越了雷勝的底線。而為了殺掉圖里坤,雷勝哪怕天塌地陷也不管了。于是當天晚上,在服侍受傷的玉爺睡下之后,雷勝便不顧一切地去找圖里坤算賬了。

  要是按常理來說,雷勝是個欠缺謀劃能力的人,并且身體還有殘疾。那么在急切之間,他要去對付天天都在算計人,又手握權勢的圖里坤,怎么看也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過,殘酷的戰場卻早把雷勝鍛造成了一個合格的戰士,同時也教會了他常人連想也不敢想的復仇方式。

  雷勝報復的具體經過一點也不復雜。當他來到圖里坤的住處已是深夜,由于他帶了兩本所謂的“秘籍圖譜”當幌子。打著哈欠的衛兵在請示之后,只對他進行了一番極為粗糲的檢查便放他進去了。

  接著,圖里坤穿著睡衣帶著兩名護衛在客廳里會見了他。而就在圖里坤喪失警惕,心花怒放地查看“圖譜”的時候,他猛然施展出了“分筋挫骨手”,一把就抓住了圖里坤的肩膀。

  盡管當時那兩名護衛警惕心不小,一發覺情況不妙,他們馬上撲過去替圖里坤解圍,可接下的發展卻是他們壓根沒有料想到的。

  因為首先,“分筋挫骨手”威力奇大,被雷勝抓住動圖里坤只有疼得抽搐的份兒,全無半點反抗能力。哪怕那兩個護衛使出吃奶的力氣掰扯,一時之間也無法使雷勝松手。

  其次,就在兩個護衛極力掰扯的同時,雷勝竟然又以無比敏捷的動作,從腰間掏出了兩個圓滾滾,黑黢黢,狀若香瓜的東西來…

  原來,這竟然是兩個已經被拔了保險銷的“香瓜手雷”!

  這種手雷原名97式無柄手榴彈,當年屬日本制造的高端軍火。因其形如香瓜,故被俗稱為“香瓜手雷”。這是雷勝在前不久奉命清點庫存舊式軍火誤帶回家的,之后他便一直留在手邊把玩。當他也沒能想到,此物在不久后,竟會成為他向圖里坤索命的底牌。

  而一看清雷勝手里的玩意,不光兩個護衛,就連圖里坤也是當場魂飛魄散,仨人差點大小便失禁。他們這才知道,雷勝是帶著玉石俱焚的心來的!

  只可惜,什么都晚了!

  兩個護衛扔下主子掉頭而逃,圖里坤不甘心地嘶聲大叫,雷勝則一臉嘲弄…

  很快,四秒鐘飛速而至。隨著爆炸聲起,屋內的擺設盡碎,火光與血肉橫飛…

  雷勝全身在瞬間碎裂開來,圖里坤的腦袋也如同被砸破的西瓜一樣爆了,那兩個護衛則在氣浪的作用下,撞破玻璃窗橫飛了出去…

  日本的“香瓜手雷”確實質量精良,十米半徑之內完全是摧枯拉朽一樣的摧毀。幾乎在同一時刻,在場的四人,統統變成了肢體破碎、血肉模糊的尸體!

  這件事震驚了軍統高層。國防部二廳廳長鄭介民曾親自指示馬漢三,要他對此次事件加以徹查。因為軍統有充分理由來懷疑,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刺殺。他們認為,這一定是牽扯到了什么重大的機密要務,才會有人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奪取一個軍統行動隊長的性命。

  不過,馬漢三自然什么陰謀也不會發現。到了最后,他也只查出了圖里坤道德淪喪的往事,與其來京后仗勢欺人,才遭致報復的事實。

  而對于這個結果,軍統有許多人都表示太過匪夷所思。他們想象不到,一個普通的軍人竟會選擇用如此慘烈的方式與對手同歸于盡。

  其實,這倒是這些養尊處優的官老爺們沒見識了。因為當年徐州會戰時,奉命狙擊日軍拖延敵人增援部隊的吉星文部,只憑區區一個旅的兵力就能糾纏住日軍的一個機械化師團,靠的就是那么悍不畏死的士兵們,抱著手榴彈、炸藥包,挨個用命往里填的打法。

  只是可惜,百戰余生的英雄在迎來勝利之后,竟被一個小人逼得用這種方法來維護自身和親人的尊嚴。想來,也著實太可悲了一些!

  軍統方面壓制封鎖消息的舉措取消之后,便派了個下級軍官通知玉爺去領尸首。玉爺這才知道發生了什么。得知噩耗的他,當場便心疼得昏了過去。

  這可讓來報喪的上尉連長嚇了一跳。情急之下,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撒涼水,手忙腳亂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算是把玉爺弄醒。可醒來之后,玉爺一句話也沒說,就當著連長的面,又接茬大哭起來。

  沒辦法,哪怕是在外人面前,玉爺也控制不住傷心。雷勝雖說只是個徒弟,可說起來真跟親身兒子不相上下。更何況,雷勝身上還承繼了他傳承跤術的所有希望,也是他唯一的傳人。而現在這么一死,可以說全世界,除了他自己,就再也沒有人能懂得他祖輩十幾代人傳下來的玩意了,他的后半輩子也將注定形單影只,再無一個人是親的熱的。

  “老爺子,您節哀吧,事已至此,身子骨兒還得保重…”

  哭聲一時不可遏止,連長不得不加以勸阻。結果嚎啕雖然變作了壓抑的哭泣,可玉爺卻沒一眼看向連長,只自顧自地邊哭邊訴說。

  “…這輩子,我立志報國,可大清照樣完了。我想開辦跤館,開宗立派,哪知卻成了武術界的眼中釘。我想改編拳路,助軍練兵,可又被軍隊棄之如履。那么我想安居樂業總行了吧?偏偏日本人又來了。為了保家衛國,我的兒子和徒弟都當了兵上了戰場,到了,也只回來了一個。我老了,現在只想安享太平,讓徒弟成家娶妻生兒育女,可為什么又是這個結果…”

  出自玉爺口中的話,帶有一種分外的悲切,使得連長眼中也不由的濕了。因此,這個軍官又想說什么安慰一下玉爺,可張開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

  這時玉爺眼望著房頂,開始叫著雷勝的小名,似乎是在對徒弟的在天之靈說話。

  “…雷子呀雷子,你怎么這么傻呀!我就你這么一個親人了,你走了叫師父怎么活下去啊。和你的命相比,跤術不跤術,又有什么要緊?他要,給他就是了!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該死!你還沒成家啊,你才活了多大啊…”

  好不容易玉爺才哭夠了,終于站起來跟著連長走了。而當他們離去的時候,隔壁兩側聽到這邊動靜的鄰居們也走出門來。大家誰都沒說話,只默默看著他們,臉上帶著一種難言的同情與憐憫,目送著他們向胡同口走去。

  忽然一陣北方吹過,掀起了玉爺打著補丁的棉袍,也吹動了他荒草一般的白發…

  目睹此情此景,旁觀的鄰居們,有好幾個,也哭了。

  自從雷勝死后,玉爺的日子過得是一天不如一天。不光是他心理和精神上沒了指望,就連物質上也同樣如此。

  由于內戰又起,京城的市面十分慘淡,繩子鋪沒了生意,也就牽連著玉爺斷了生計。最后到了喝菜湯都能當鏡子使的地步時,玉爺感到實在沒轍了,便只有把沒人住的那些房子出租給外人,來換一口飯吃。

  不過租房雖然能收些房租,可菜市口卻并不是什么好地界。這里屬于南城的窮雜之地,在這里賃房而居的自然也都是窮人。況且玉爺這人太好面子,又不好意思催人要錢,于是每月能拿到手的錢也就屈指可數了。

  再加上玉爺平生屬于能掙能花的主兒,理財的能力實在差得緊,房租再怎么也不夠他開銷的,他便只有變賣家私來敷衍。這么一來二去,不光屋里的家具擺設都被送進了當鋪,就連祖宗留下的幾口好兵刃也沒能保住。要說玉爺唯一還舍不得賣的,也就是那口代表著祖先榮譽的御賜琉球寶刀了。

  就這樣,玉爺稀里糊涂的迎來了解放。而這時,讓他萬沒想到的是,隨著解放軍開進了京城。已經消失多年的李堯臣竟然也跟著出現了,而且還主動回到菜市口來找他。

  敢情,這些年來李堯臣一直都在京城,只是抗戰之后,他便一直在協助紅黨的地下工作者忙和著,早成了三民黨特務的眼中釘,才一直不方便露面。

  此時兩個老哥們的重逢,已是時隔十余年了,看著彼此蒼老的面容,都是百感交集。而念及那些已經逝去的老友,彼此也更加格外珍視這份友誼。于是自此之后,他們便更加常來常往,宛若親戚一般地相處。李家的子侄,也都把玉爺當成親叔叔一樣地照顧著。

  老友的歸來,宛若一針興奮劑,總算是讓玉爺對生活提起了點興致。

  由于此時的李堯臣,已經成了中南海里的紅人,同時還享有“人民武術家”的盛譽,所以玉爺的晚年生活在他的關照下,也得到了很好的安排。沒多久,李堯臣就找相熟的干部,使菜市口的街道辦把玉爺納入“五保戶”,由國家承擔起了玉爺的贍養。而作為回報,玉爺也慷慨地把小院房契獻給了政府。

  同時,為了使玉爺的跤術后繼有人,得以傳承。李堯臣還試圖通過門路,把玉爺安排到體校去當教練,傳授跤術。本來這件事基本上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只是可惜,終歸還是有一些很現實的阻力成為了攔路虎,這件事被某些人通過一些背后的小動作給攪黃了。

  盡管玉爺相當失望,但其實說起來,這種結果原本也原屬必然,因為其中原因有三條。

  首先便是玉爺與武術界的恩怨未消。由于武術界人士,許多人都對玉爺當年連破“鷹爪門”和“山河武館”的舊事心存芥蒂,更打心里對玉爺的跤術感到忌憚。再加上如今這些人也仍然希望像過去那樣牢牢把持主流地位,唯恐跤術會搶了武術的風頭,那么自然不會希望玉爺有重新授徒的機會。

  其次,跤術界的生態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由于日本人不愿國人強壯體魄,所以自打京城淪陷以后,當年類似于武館模式的舊式跤場便沒有了生存空間。善撲營代表的官跤,也因此逐漸陷入后繼無人的境地,在京城跤壇漸漸喪失了主導地位。

  相反在這段時間內,以天橋為代表的表演性平民跤術,因為迎合了民眾的娛樂和日本人借娛樂麻醉大眾的需求,卻在悄然興起。這些以私跤和野路子起家的主兒,好不容易才擺脫了官跤的壓制,如今自然也不愿意再重新給自己添個祖宗牌位,因此同樣對玉爺很是排斥。

  而最后一條則要歸咎與政府對武術界的新要求了。由于進入了新社會,政府開始強調社會倫理,武術和跤術也就都開始了表演化和體操化。像八卦、太極等武術,以及天橋跤術,經過套路編排都非常好看,便得到了大力提倡和扶植。而像形意拳和玉爺的跤術,只講實戰性,實在沒什么可表演的,也就格外地不合時宜,沒落也就難以避免了。

  總之,無論在哪一條來說,玉爺其實都是被社會主流鄙棄與外的,那么落了這么一個結果也就不難理解了。

  不過對于玉爺而言,他最在意的其實倒并非是自己沒能去體校任教這件事。反倒是極為擔心武術界的這種現象,將會導致國術精髓消亡。此風一長,今后或許留下的將全是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了。于是,他便特意去找了李堯臣,希望李堯臣能和體育部門的領導提提意見。可李堯臣遠比玉爺更明白怎么回事,知道這種事牽扯到國家治理的大事,老百姓是碰也不能碰的,因此,他也就只得那一些沒營養的話來敷衍玉爺,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玉爺沒有辦法,就只能安心等待。卻沒想到,這一等竟把“十年浩劫”給等來了。不光玉爺自己成了封建殘渣余孽,就連李堯臣也是深陷泥潭自身難保了。到了這個份上,玉爺深知事不可為了,也就徹底地落寞下去了。

  至今,玉爺已經成了個白發皓然的老朽,時間他把一切的希望和心氣都帶走了,只留下了孤獨與失意。他跟鄰居們關系雖好,卻無深交。李堯臣受了沖擊,也沒法來走動了。所以他每天最常做的事,也就是回憶過往了。

  他的窗前有一把凳子,他會常坐在那里,默默向窗外望著,看大樹落葉,看麻雀飛舞。同時想象著自己年輕時的樣子,想著妻子、侄子、兒子和徒弟,日復一日…

  更多的時候,他也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么自己竟然活成了這樣?

  他自覺祖傳的跤術好,一輩子要強。可他的玩意自己人怎么也看不上,只引得那些邪門歪道的壞人惦記著。而他到老不僅一事無成,身邊的親人,竟也一個一個先于他走完了人生之路。怎么想也是讓人慘然。

  說到底,他現在能做的事,也只有混吃等死了。或許這才是人的命,是人總有那么一天。

  對了,解放后實行火葬,他死后必定沒有棺材,那也只好就這樣吧。反正他也買不起壽材,或許把他燒成了灰倒是好事,他也就不用去見祖宗了。否則,他又該怎么跟祖宗交代呢…

大熊貓文學    重返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