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爺出獄已值隆冬,當天,他的幾個老哥們和兒子徒弟都來了,大家伙兒一起把他接回了城南菜市口的一個獨門小院兒。
中午李堯臣做東,從外面叫了一個鍋子吃涮羊肉,給玉爺接風洗塵。
只是玉爺還惦記著清理門戶的事,席間便又問起了圖里坤的下落。大伙的回復都是圖里坤依然渺無所蹤,想必終其一生也不會再回京城了。隨后眾人還告訴玉爺,說“鷹爪門”和“山河武館”被玉爺踢館之后聲名日漸衰微,如今已經徹底散了。而城南游藝園由于局勢動蕩和市面蕭條,亦漸不能支,苦撐數載后,也于年初關張倒閉了。
玉爺聽罷之后許久沉默不語。因見玉爺神情郁郁,大伙兒趕忙又說,雖然圖里坤不成器,可玉爺畢竟還是收了個好徒弟。然后便是眾口一詞地猛夸雷勝,倒是把雷勝弄了個大紅臉。
不過,大伙兒得初衷雖然是為了開解玉爺,但夸雷勝可并非只圖玉爺高興。玉爺在聽過眾人所述后才知道,敢情為了玉閔的后事和替他打點官司,他的所有家當早在兩年前就折騰光了。而這幾年來,在獄中上下打點,和他吃的用的,乃至玉閌上大學的錢,大多都是雷勝去給瑞五爺當“鎮場”以及和他人賭跤掙來的。就連這個小院兒,也是雷勝怕玉爺老無所依,自己掏錢給玉爺添置的。
誰都不傻,玉爺心里自然也有數。這些錢聚在一起可是不小的開銷,而雷勝靠他自己一個人常年累月地擔了下來,又是一件多么難的事。憑良心說,一個徒弟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比許多人的親生兒子都強了。
感動之余,玉爺大感欣慰,心里的郁結也果真解開了不少。于是他主動對在座的所有人說,“想當年入獄之時,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懊惱自己無識人之明,收了圖里坤這個劣徒。所以這五年之中,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出來之后清理門戶的事。但老天畢竟還是公平的,終究還是讓我收了一個能傳衣缽的好徒弟…”
說到這里,玉爺不由起身站起,并端起酒杯鄭重其事地宣布。“雷勝隨我學跤已經十余載,雖然資質平平,但勝在人品厚重、尊師重道,且能恒心久遠,以勤補拙。因此,玉閌雖然是我兒子,所學也遠不及他。在座各位不妨都來做個見證,我這個徒弟在今天就算是出師了。而今后為我家跤術開枝散葉的責任也將落在他的身上了。說實話,我當年連踢兩家武館,雖然是為子復仇。但恐怕已深深得罪了整個武術界,今后我這個徒弟若要再開跤館,到時必然需要眾位好朋友多多幫襯才行!我在此先鄭重拜托各位了!”
說罷,玉爺虛讓一圈后便把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然后又亮出杯底以表誠意。眾人見狀,各自也紛紛舉杯為之響應。只有雷勝端著酒杯楞在了當場,因為他實在不知道,他到底是應該跟著喝下這杯酒的好,還是不喝的好。
宛八爺就坐在雷勝旁邊,他喝下酒后見到雷勝這副不知所以的樣子,一下就被氣樂了。趕緊一拍雷勝的后腦勺說,“傻小子,你從今天起就能收徒弟、開跤館了,你師父這是給你托付呢,還不趕快磕頭啊!待會兒再給你師父敬酒!”
雷勝眨了眨眼這才醒悟過來,頓時一頭撞在地上,“咕咚”一聲十分響亮,起來之后還粘了一腦門子的灰,那憨直的樣子立刻引得眾人大笑不止。
當日,在裊裊升騰火鍋水霧之中,眾人把酒言歡,吃了個爽快。席散之后,皆盡興而歸。
此后的日子里,玉爺便和雷勝、玉閌一起居住在這個小院兒里。應該說,與親人們的朝夕相處,原本就是瓦解焦躁與戾氣最好的方法。于是在每日養花、遛鳥、吃咸菜、喝豆汁兒、教徒弟練功的平淡生活中,玉爺的心境不知不覺地恢復了往日寧靜與從容。不僅五年牢獄之災帶來的空洞全都被濃濃的親情給填滿了,他壓抑的精神也得到了釋放,不再拘泥于非要找到圖里坤清理門戶,翻過年來之后,更是把注意力逐漸轉移到了幫雷勝與玉閌說親的事兒上。
1937年,玉爺已年近半百,雷勝是三十有二,玉閌則是二十三歲。若按當年的標準來說,玉爺的歲數已經接近老年,渴望與喜歡孩子的心勁自然是越來越重。而憑雷勝和玉閌的年齡,在當年也算是絕對晚婚者了,娶妻生子也是應當應份。
其實在我國舊式社會,早婚現象之所以通行是有著特殊原因的。其緣故倒并非是許多人認為的對兩性知識太過無知,反倒是因為當時婦女、兒童的存活率太低,為了保障繁衍后代,才不得已采取的應對之法。
若是詳細說來,就是當時我國整體醫療水平還十分低下,特別是婦女生育、分娩、育兒方面,無論是醫護條件還是相關知識都貧乏的可憐。于是“難產”、“四六風”、“痢疾”、“天花”這些現代完全可以避免的風險,在當年卻成了婦幼殺手。一個家庭,若是主婦每次生產都能平安已屬僥幸,而所出子嗣個個長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能保住一半也就算不錯了。所以在玉爺的心里,若再不趕緊替兩個孩子娶上媳婦,再往后耽擱,那可就什么都不趕趟了。
但可惜的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在想法上往往是不能與長輩同步的。雷勝雖然最聽玉爺的話,但對此事卻是興致寥寥,態度完全是可有可無。撂了句全憑玉爺做主的話,便照樣只把精力全放在練功上。他每日關心的只是“分筋挫骨手”和“沾衣十八跌”的進益,一提親事就沒精打采。讓玉爺急不得也惱不得,直埋怨這個徒弟還沒成人,實在不開竅。
至于玉閌,他對此事簡直就是極力反抗了。或許是因為念書太多的緣故,他口中說的道理全是一套一套的,張口便是“國家有難,何以家為。”不僅堅持不肯娶妻,甚至還屢次跟玉爺表示希望棄學從軍。他熱血澎湃地聲稱要以己之身報效國家,把日寇盡快趕出東北,救民眾于危難之中。
其實要憑本心說,對于玉閌有此報國之志,玉爺是感到欣喜的,他打心里認為兒子有種,不失祖宗的遺風。若是侄子玉閎尚在,他一定會高高興興親自送兩個兒子去當兵。若是長子玉閔尚在,他也舍得一個兒子為國家去打仗。可他現在畢竟只有玉閌這一根獨苗了,若是玉家的香火就此斷了,到那一天,他又有何臉面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呢?
于是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玉爺便不得不站在了兒子的對立面上。他的理由同樣也很充分。除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條放之千家萬戶皆無法辯駁的道理之外,他還強調越是有大的戰事發生,才越要娶媳婦生孩子。因為凡是打仗就要死人,而一個國家最大的資源就是人口。縱觀歷史,無論哪次戰爭亂世,都是男丁的出生率最高之時,可見連老天爺都知道生孩子的重要性,在暗中照應著。
不過對此論點,玉閌卻死活也不認可,他認為玉爺說的純屬歪理。就這樣,父子倆人破天荒的頂起了牛來。
玉閌天天抱怨父親已經沒了當初的英雄氣概,現在只知道讓兒子娶媳婦生孩子,全不知外面局勢已危如累卵,完全是老糊涂了。
而玉爺也固執己見,跟兒子較起了真兒,始終不肯軟化退讓一步。他只說玉閌若還是遲執意不肯回家,那可就別怪他這個父親包辦了,到時候只等一切辦得妥當,便直接綁了他扔進洞房去。真要想當兵上陣也成,先生出個兒子來再說。
鬧到最后,兩人越來越鏘鏘。玉閌索性便以住校不歸相抗。而玉爺則派雷勝去申明自己的態度。說兒子別以為翅膀硬了就不把老子放眼里了,真惹怒了他,就去扯了兒子的“小翅膀”。還說他寧可在家里養個殘廢,也不能讓玉家后繼無人。
雷勝夾在中間,不忍父子的矛盾擴大,便只有反復勸解玉閌應以孝道為先。玉閌這幾年可一直把雷勝當親哥哥,加上又把雷勝當成是同病相憐的“受迫害同盟”,便不好駁其面子,就此搬了回去。只是屈從之下難免委屈,每天都蔫頭耷腦,見著玉爺再也沒什么底氣了。
玉爺和大多數當老子的人一樣,見到兒子乖乖回來了,便以為兒子被馴服了,興高采烈下也就更加賣力地張羅起來。他卻不知,普天下所有的事情,唯有婚姻一事是半點也勉強不得的,這種事就如同彈簧。你壓得越緊,反彈的就越高。哪怕暫時認命,日后也必有反復。
于是,就在玉爺給雷勝和玉閌說的親事逐漸有了眉目的時候,玉閌終于忍無可忍了。一天趁著夜色,他只給家里留了一封信,便帶著很少的一點錢溜了。這既是為逃婚,也是去從軍。
第二天,發現玉閌留言的玉爺簡直不敢置信,當即暴跳如雷,把最喜歡的小茶壺都給砸了。而雷勝敬玉爺如神明,不忍師父生氣傷心,又自覺替師父分憂原是徒弟的本分,便主動請纓要把玉閌找回來。
玉爺十分喪氣地表示不知何處去找。但雷勝卻提供了一個意外得來的線索,他說自己家去大學找師弟時,曾發現師弟和同學都在討論二十九軍與日軍在盧溝橋對峙一事,況且師弟還跟著李堯臣練過無極刀,想來多半便是去宛平城投二十九軍了。
玉爺當時正在氣頭上,聽雷勝這么一說,也覺得有極大的可能,因此想也沒想就同意了,他還特意囑咐雷勝到了那兒一定要把所有人都認一遍,如果來不及回來就住那一宿。卻不想,這竟是他做出的一個極其錯誤的決定。不僅兒子沒找回來,就連雷勝這一去,也是徹底杳無消息。
因為就在當天夜里,日軍炮轟了宛平城,“盧溝橋事變”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