跤館關閉之后,玉爺不僅手里再無半點余財,甚至為了徒弟受傷之事又添上了幾筆債務。再加上寡嫂新喪,侄子玉閎正在念大學,兩個兒子都在上中學,所以他的經濟狀況又陷入了類似于“會友鏢局”解散之后的那種窘境。
為此,玉閎曾提出要變賣京郊的那十幾畝地用以應急,不過玉爺因為這是兄長用命換來的產業,始終堅持不肯。可同時他又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于是在不得已之下,他便只有選擇變賣自己的房產來度過難關。
玉爺的居所是景山東街的一棟獨居的小院兒,由于地理位置好,賣的價格還算可以,不過應對完各類事項也花得七七八八了,所以為了維持生計和子侄的學業,他還是得盡快找個事由才好。
在當時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期,武人在社會上就業模式再次發生了重大變化。別看鏢局行業已經徹底瓦解消失,夠格開辦武館跤場的主兒也畢竟有數,武人的去處看起來似乎變得窄巴了,可民國終歸是亂世。除了商人富賈仍然需要保鏢護院來保護個人的財產之外,清王朝的王公勛貴,只要府邸尚存,仍為富有之家,也需要雇請保鏢來壯門面。
況且那些身居要職的官僚、軍閥,雖然得勢之時受到國家機器的有力保護,但他們在失勢下野之后,卻要另當別論了。再加上江湖幫會中,形形色色的老頭子、大龍頭、舵頭、把頭、團頭們和內部、外部往往有著這樣那樣的宿怨恩仇,這些人在殺人的過程里,也會被人所殺,所以總得有幾個貼身的保鏢來助威壯膽,并確保不被暗算。于是乎在這種具有龐大需求的市場之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形形色色的保鏢和被保護的對象就這樣紛紛結合起來,使得保鏢業呈現出空前的繁榮。也就是說,玉爺此時最務實的出路,那就是去給達官顯貴充當保鏢了。
實話實說,以玉爺的個人條件和背景,干這個倒是最合適的。因為原本善撲營的主要職責除了以跤術揚威壓制外藩的任務之外,就是充任宮闈的安保與護衛,撲戶本身就是我國最早也是最專業的隨扈保鏢。再加上玉爺保衛大柵欄和開辦跤館比武戰群雄之事,也使得他在京城中名聲很大。所以如果他愿意,并不難找到肯出高價碼的雇主。
難的只是那些出身和家世平庸的主家玉爺卻并不想伺候,因為只要一想到每日要為幾斗米為主家請安鞠躬,他就滿身的不自在,感覺是在丟祖宗的人。于是當他拒絕了一些工商業人士、江湖人物和一些小官僚的聘請之后,一時間就再無人敢于上門相請了。就這樣,玉爺東挑西撿了小一年也沒找著合適的下處,結果賣房子的錢也被耗光了,他也面臨著是否要放低身子屈就想從的難題。
好在有時候老天總是會在暗中把一切安排妥當。就在玉爺進退兩難的時候,一個對他而言極為適宜的“就業”機會竟出現在他的面前。
原來就在1924年的11月,清遜帝溥儀已經被驅逐出了紫禁城,之后于1925年2月,溥儀又移居到津門租界,做起了寓公。而清室舊時的戎衛部隊此時已經被徹底繳械收編,溥儀的護衛安全暫時交由日本軍隊負責,于是為了盡快重新建立起屬于自己的護衛力量,溥儀的內務府大臣紹英很快便開始遣人在京津附近物色武林高手。
在這個過程里,那些舊日曾為清室服務過的護軍軍官和大內侍衛,也就自然成為了最值得信賴首選。再說紹英本身也是鑲黃旗人,于是玉爺就更受器重,成了最主要的聘請對象。而為了請動這位善撲營的翹楚,紹英也不含糊,不僅親自登門游說,甚至還為玉爺開出了三百大洋月俸的最高價碼。
這對玉爺來說確實是件大好事,因為這份差事不光薪酬不菲,足夠維持子侄學業和生活。而且清皇室本身就是他祖輩效力的舊主,也不存在任何身份上和尊嚴上的障礙。那么自然的,他沒怎么費思量就答應了下來,隨后他便把侄子獨自留在了京城念大學,自己則帶著兩個兒子和圖里坤、雷勝這兩個徒弟,一起去了津門張園就職。
到了津門之后,溥儀待過去的這些舊人自是與他人不同,又有紹英從中照應。所以玉爺每日值守并不辛苦,兒子和徒弟的居所也在附近得到了很妥善的安排,很方便他繼續教導兒子徒弟們繼續學習跤術。
另外,還有一件讓玉爺高興的事,那就是羅鶴齡正在津門的中華武術會做總顧問。所以很快,玉爺便備齊禮物登門拜訪。而羅鶴齡見到玉爺也很高興,十分熱情地招待了他。只是席間聽說跤館閉門一事不免大感吃驚,也對尹隼和童山河的齷齪行徑大為痛恨,但事已至此,終究于事無補,他也只能勸玉爺想開一些罷了。
至于對玉爺在張園就職一事,羅鶴齡也沒表現出玉爺所擔心的那種反感,反而再一次展現出了比較開明的態度。羅鶴齡說宣統既然已經遜位,也搬出了宮禁,那便是民國中的一員,自然有權利聘請保鏢保護自己的安全,他還勸玉爺不必太介意,說旗民制度早已終結,只須當作正常的雇傭關系即可。只寥寥數語,便使得玉爺將心里最大的包袱放了下來。
此后,玉爺便時常登門探望羅鶴齡,羅鶴齡也常邀他相聚,倆人在一起暢談時事切磋武技越加投緣,完完全全成了一對老少忘年交,雖無師徒之實,卻有師徒之誼。因此,完全可以說,玉爺在津門的生活,實在是他一生中難得的快慰時光。
只是這個世上完美的事物終究是不存在的,即便玉爺有錢花,有事做,有武學前輩可以切磋討教,有親的熱的陪伴在左右,可時間一長,這份差事所帶來的一些副作用便開始一一顯露了出來,而且一樁比一樁讓玉爺心煩意亂,有苦難言。
比如在張園里,玉爺便經常會見到許多以各種理由,或帶著各種目的進出這里的外國人。而這些外國人不論是何身份,卻有一點相當一致,那就是趾高氣揚,十分地瞧不起華國人。
玉爺因為祖父的事兒,本身就最不待見洋鬼子。更何況在這些外國人中,有許多其實并非來拜訪溥儀的客人,而是溥儀的臣子和客人所雇請的保鏢。這也就讓他更是郁憤不已,難以忍受這種蔑視。
在這個年代,由于豪門崇洋,官方媚外,保鏢行業里產生了一種奇特的現象。那就是許多人都愿意用高價雇請日本浪人、流亡白俄充當保鏢。比如說溥儀之生父,當年的攝政王載灃,就雇請了一名日本浪人——持原武夫,充當自己的保鏢。
其實這個小子功夫并不怎么高,但由于無知者無畏,天生一副賊大膽,作為一名身跨東洋刀的日本武士,竟走遍京城無人敢惹。曾經有數的幾次交手,也不知人家是故意相讓還是因為膽怯,反正倒都被他勝出了,此后這小子便儼然以一位武林高手自居,越加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而漸漸的,就連日本軍方也被唬得對其生出了三分敬意,竟使其成為一方人物。
要說這個持原武夫其實根本就是個稀里糊涂、陰差陽錯中靠拍唬人成名的東西,可正因為他不知天高地厚,又沒遇到過真正的高手,竟然成了所有外國保鏢里最囂張的一個。這小子每次隨載灃來張園,或是替載灃跑腿送信,竟然以半個主人自居,不僅在張園肆意進出,拒不接受任何檢查,甚至還會對張園里護衛大耍淫威,肆意挑釁侮辱。
比如這小子,就經常愛在張園的護衛面前吹噓日本武士如何如何厲害,大肆嘲笑華夏的功夫中看不中用。有一次,他甚至當著許多護衛的面前說日本的柔道才是天下第一的摔打踢拿的功夫,善撲營的跤術相比只能排第二。結果就這一句話,便徹底惹怒了玉爺。
在玉爺的心里,那日本國算個什么東西,遙遙東海上的幾個小島,根本就是個連朝鮮也不如的化外小國。想當初連賜宴規格都只排到第四等,那些使臣見到滿桌的滿洲餑餑,甚至能把他們自己吃得差點噎死,那出息樣兒說起來都大了去了。所以哪怕是如今,他又怎肯任由這個井底之蛙在自己面前放肆無禮?
于是他當時便冷臉對持原武夫說,“你別光說不練,有種的就過過汗,看看到底是你那個柔道厲害,還是善撲營的跤術厲害。”
說實話,長時間受持原武夫的擠兌,張園的護衛們早已人人不滿,都巴不得能揍這小子一頓出出氣。可大家一是顧忌著載灃的面子,二又聽說持原武夫從未遇到過敵手,不免對日本的武術心存猶豫,所以才無人敢出這個頭來主動挑戰。而這一次,眾人見玉爺生了氣要動手,那還不可著勁兒地攛騰叫好。結果一下就把持原武夫給架住下不來臺了。
不過盡管持原武夫野蠻無知、狂妄自大不假,但他腦子卻不傻。他見玉爺生得渾身上下都是疙瘩肉,尤其是兩條胳膊,像兩根鐵棒,再看那個利索勁,那股威勢,行動舉止透著那么沉穩有度,就知道玉爺不是善與之輩,眼中不由露出了膽怯的目光,直后悔剛才吹的牛皮。于是他便找借口推辭,說自己出手必定會傷人,怕把玉爺給打壞了,華日友好不是么?攝政王又是皇上的親爸爸,豈能真傷了兩家和氣云云。
玉爺一聽這話卻反而氣笑了,當即就掏出了一封大洋,也不多,五十塊,這是玉爺今兒準備送到銀號里給侄子留的娶媳婦錢。同時玉爺還伸出了一根手指頭,沖著持原武夫就說,“你小子也甭吹了,你就上來扳吧,要扳得動,就算我輸了,這五十塊錢也是你的。可要是你輸了,以后再來這兒,就必須守這里的規矩。”
啊?這也太不可能了吧!
持原武夫還沒說話,周圍幾個旁觀的護衛聽著卻有些著急了。這幾個確實知道玉爺有本事,也相信要真打玉爺肯定贏,可問題是這可不算人家扳手指頭的比法啊。
玉爺這是怎么了?該不會是被氣暈了吧?照開出的這個條件,別教訓不了持原,再讓這小子把錢給拿走嘍!
正是出于這種擔心,幾個人就開口勸阻解玉爺別置氣了,干脆算了得了。
要說這些人那可都是看走眼了,也不免有些杞人憂天。玉爺那是什么人哪?他一眼就看出這日本人凝重有余,靈活不足。要是照他對外國人的觀感,真動上了手,一個切手就把持原武夫的胳膊給斷了,再一個潑腳就能讓這小子摔“過了陰”去(行話,昏厥)。也就是他看在皇上他爹的面子上,不好意思真把持原打得躺仨月的榻榻米,才想借這個方式來開開方子(行話,試試絆子),給這小子長點兒教訓罷了。
好在持原武夫已經看出了便宜,一聽這些人勸和他可不干了,反而跳腳嚷著“說話就要算數”,當即就馬上要比試。
這一點不奇怪,日本人的貪婪都是長在骨髓里的,持原武夫一見著大洋就兩眼冒光,況且玉爺開出的條件在他看來簡直如同故意給他送錢一樣。憑他怎么去想,真拿一個手指頭讓人扳,那還能扳不動么?這不是講故事,是動真格的啊!
那么自然的,這小子什么顧慮都沒了,又哪里肯放過這個撈錢的機會,于是大喜過望下,他便一步步走上前來。
另一邊,眼看持原逼近,玉爺卻仍舊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只是悠悠閑閑往那兒一站,身子微向前傾,右手向前一伸,中指朝天就等在那里,一點緊張也沒有。
不過說實在話,也就是那個年代的人不懂。要擱現在,持原武夫單只為玉爺手勢就能氣背過氣去。因為那叫做“FuckYou”啊!
說時遲那時快,單只說那持原武夫走到玉爺跟前,雙手一起同上,把玉爺那個指頭一抓就要扳。
而就在這一瞬間,只聽玉爺一個吐氣“嘿”得一聲,手猛地向前這么一抖,就見這持原武夫“啊”的一聲就側飛了出去!
其實,這小鬼子,百分之八十是讓他自己給扔出去的。原來,玉爺這一手,正是“沾衣十八跌”中的一式。歌訣中有稱“肩運如輪,手快似風”,意思就是隱蔽性與突發性的合力。
要是科學地分析起來,那就是當持原扳上玉爺手指的時候,在那將扳未扳的一瞬間,玉爺突然發力,對手此時對玉爺的手指只有緊握的力沒有拉扳的力,握得越緊被他摔得越狠。要是想對付這一手除非是比玉爺更快,可這也就不是日本柔道擅長的地方了…
至于玉爺的手指是否吃得消?這個問題自不必說,要知道玉爺的手可是能分筋挫骨的,真要是動了兩個手指頭,持原的腕子也就別想要了。
總之,玉爺只一招就將對手擲于馬下。這一摔之下不僅持原老半天沒起來,那些護衛也是驚得大嘩,而玉爺卻把錢又都收了起來,只留下一句“都交給你們了”,便撣撣手,飄然而去。
不過讓人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持原武夫竟找到玉爺的家門兒來了。
玉爺一看,就立馬瞪了眼。“怎么回事?還沒打夠么?”
持原嚇得一哆嗦,趕緊就一個鞠躬,連稱不是,接著又說,“有兩件事求您幫忙,第一件,昨天您把我人扔出去的事兒,王爺知道了,責令我來給您道歉,請您隨意責罰。第二件,我想要向您正式拜師…”
玉爺忙擺手說不行,“第一件事,比武就是比武,分出勝負也就罷了,一切到此為止,你小子別以后眼里沒人就成了。第二件事,我的跤術可不教外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