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在這種走熟的鏢路上,匪徒與鏢師真正“斗”起來的情況并不多見,發生這么大的流血事件更是“斗”中所罕見。
那位熟鏢師心里明白,這趟鏢路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這伙兒山匪平白死了這么多人,已經是結下了死仇,歹人肯定會沿途追上來進行報復。當務之急,是他們必須先回轉京城,確保貨物的安全。
可玉家哥兒倆正得意洋洋,又哪里肯答應。結果就這么一爭執耽誤了功夫,當天晚上導致鏢隊被關在了城門之外。卻沒想到匪徒果然追了上來,而且還趁夜用火箭攻擊鏢車,把貨物給燒了一半。
到了這一步,這趟鏢可以說是徹底走“砸”了。因為鏢局對于貨物損毀,對于貨物未能按期送到,都是要包賠的。而且和匪徒的關系決裂成這樣,鏢路自然就被封了,再有相同鏢路的生意,哪怕再大再肥,鏢局都只能拱手讓人。
孫四爺得知自然勃然大怒,趕緊組織人手,合官兵之力去剿匪。最終耗費了多半拉月,人情銀子不知花了多少,才拔了這個寨子,重新又打通了鏢路。
不過事后,孫四爺雖然嚴懲了冒壞的鏢師,可對于玉家哥倆倒并未過分苛責。因為孫四爺本人表示,造成這種沒有料到的局面,既有他忽視了鏢師們的排外情緒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當初誤以為跤術的要點在于摔人拿人,殺傷力十分有限,即便動手,也有很大的圓轉余地。卻不知道,是他自己壓根就想錯了。所以責任應該在他,而非玉家兄弟的過錯。
為什么這么說呢?
其實,這也是因為玉爺就跤術起源為孫四爺做了一番詳細的解釋。據玉爺所言,善撲營所謂的“撲戶”,其實是源于蒙跤名稱“搏克”(Boh),原本就是以戰場徒步搏殺為目的,量身打造出的近身格殺技藝。
具體而言,“搏克”的誕生過程是這樣的——在古戰場上,每當戰士在戰場上徒步面對全副武裝的敵人時,往往會發現以拳腳對敵無異于自殘。而且還經常會遭遇到陷入重重包圍,隨時會被四周的敵人砍掉腦袋的情況。于是在歷經血戰之后,有豐富作戰經驗的戰士們便總結出了最直接有效的步戰方式,那就是快速摔倒敵人,然后補上一刀了結對方,而這也正是蒙跤的初衷。
所以在蒙跤中,最典型、最多見的攻擊方法,就是適合在手持兵器的情況下使用的技巧。多是以低踢攻擊膝蓋以下部位,致使敵人失去平衡倒地。如這樣一踢一刀的方式,殺人最為快速無倫。
通過這番談話,孫四爺了解到了真實情況,于是他便不能不對具有驚人殺傷力的玉家哥兒倆做一些有針對性的調整了。
孫四爺最初作出的安排是這樣的,他暫時不許玉家哥兒倆再帶兵刃,并且還為哥兒倆安排一個性情忠厚的老鏢師領路,讓他們改走水運南路。這意思其實很明顯,無外乎是怕玉家哥兒倆再出現殺紅眼的情況,所以才嚴禁他們使用兵刃,同時也因為走水路局限多,一路上人多半拘在船上,相對于老鏢師而言,更容易看管住倆人。
不過,別看孫四爺對哥兒倆似乎有諸多束縛,但實際上,這位掌柜對玉家哥兒倆也確實真不錯。
因為走水路鏢泛舟而行,得免鞍馬車騎之勞,在鏢行內是公認的美差。況且水鏢途徑地區多為富饒之地,沿線稅務司、厘金局林立,水關、船閘甚多,這些地方都有官兵駐防,自然少有賊人出沒,所以水路也遠較陸路安全得多。即便遭遇歹人,也基本上“明搶”少見,多是“暗劫”。只要鏢師能嚴格遵守行里的“水路三規”,做到“晝寢夜醒”、“人不離船”、“避諱婦人”三條,便可保一路平安不出岔子。
不得不說,孫四爺的確已經考慮得面面俱到了。可這位精明的掌柜卻偏偏沒想到,就連這一趟手拿把攥的“安全鏢”,玉家哥兒倆竟也惹出了麻煩,讓他再次大感棘手。
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這一次當貨船行至沿途一個碼頭的時候,玉家哥兒倆目睹岸邊有一伙人借逼債之名,強搶一個船家的妻女。結果他們的正義感爆發,絲毫不顧老鏢師“人不離船,莫中調虎離山之計”的勸阻,強令船家靠岸,出頭拔闖打跑了欺男戲女的惡霸,當了一次拯救旁人于危難之中的好漢。
可結果呢,這件事雖然不像老鏢師擔心的那樣是“套子”,但玉家哥兒倆卻也因此得罪了當地的地頭蛇,以至于鏢局的貨船行到下一個水關時,被地頭蛇買通的駐防官兵強找借口扣留了小一個月。
后來多虧老鏢師出面,聯絡當地的相熟的武林人士出頭相助,擺盤子講交情,最后又在當地最好的酒樓破費銀兩包場,擺了一回場面龐大的“賠罪酒”,才算平息了此事,讓貨船獲準重新上路。而等到一回到京城,老鏢師就向孫四爺提出,再也不肯帶玉家哥兒倆走鏢了。
對于這個結果,孫四爺還能說什么呢,他也只能搖頭嘆息,把實話告訴了玉家哥兒倆。他說他們身上的官氣太重,正義感也太強,容易意氣用事。他們這個樣子,只適合當俠客開跤場,卻實在不適合當一名達官(民間對鏢師的尊稱)走鏢。
事情鬧成了這個樣子,雙方都覺得很別扭。
玉家哥兒倆主要是覺得給孫四爺添了麻煩,還給鏢局造成了損失,有心想另謀高就,卻又覺得這么走了太不好意思。
從孫四爺的角度來說呢,即便是他想辭倆人也有所不能,因為他必須得顧忌行業規矩和江湖聲譽。
要知道,鏢局業務具有生死與共的特殊性,所以只要不虧德行不壞規矩,鏢師就不會被解雇。向來只有伙辭東,沒有東辭伙的。而這次,雖說玉家哥倆對走鏢的規矩有違反之處,但其出發點卻是行俠仗義。而“會友鏢局”的名號,本就是廣交好漢、以武會友的意思。況且這件事里還有中間人的面子,要是為了這件事就讓玉家哥兒倆兩手空空的離去,不僅顯得太不局氣,也會被江湖上的朋友們笑話。
其實,在孫掌柜的心里,倒是覺得玉家哥兒倆挺適合鏢局承攬的另一項業務——給高門大戶護院。可偏偏玉家哥兒倆自持身份,不肯進宅門請安。而他才剛一提及此事,便被兩人一口回絕,連個活話也沒留。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雙方也就一下僵在這兒了,彼此都拘著面子,誰也不好先開口提出這個“走”字兒來。可彼此又都沒什么好辦法,漸漸的,就鬧得連每天東伙見面也都感到不舒服的地步了。
不過,好在時間不長,孫掌柜總算又想出一個轍來,那就是讓玉家哥兒倆去大柵欄“坐夜”。
所謂大柵欄,其實最開始并不是京城繁榮商業區的地名。指的而是真正的鐵木結構的柵欄。這種柵欄最早是從明朝中葉興起的,遍布京城的街頭巷尾,到清時在內城又增設一千余處。每日晨啟夜閉,既是為了劃界明責,也是為了安全。
外城的柵欄啟閉工作,原有步軍統領衙門中巡捕五營的南營官兵負責,后移交給外城兵馬司指揮。由于外城逐漸演變成商業區,夜生活十分熱鬧,于是紅燈綠酒、笙歌妙舞漸漸沖破了柵欄的晨起夜閉制度。清末進行官制改革,裁撤了五城巡城御史及其下屬機構,五城練勇改編為巡警,而巡警章程上又無司啟閉柵欄之責,于是官方對柵欄不再進行管理。
街頭巷尾的柵欄晨啟夜閉,對商界來說是有利有弊,利是加強了治安管理,弊是妨礙夜市。于是就在官方放棄了柵欄的管理權后,大柵欄、珠寶市這兩條主要商業街的商號舉行聯席會議,同過了自行管理柵欄的決議:一,合資聘請會友鏢局負責管理街口柵欄;二,啟閉時間改為戲園子散戲后關閉,城門開門后啟行;三,遇有緊急事情,持各商號店單即可在關閉時間通行;四,一旦發生暴亂,柵欄晝夜關閉,以保障街內安全。
要說這個活計,那可是會友鏢局承攬下來的獨有業務。但這些商號給付鏢局的酬金其實也并不多,這是因為他們的初衷,倒并不相信首善之城真的會有什么大的變故,商人們的真正期待,只要能有幾個鏢師每日負責啟閉柵欄,再防范一下商鋪“走水”和夜間的盜賊,也就心滿意足了。
所以這樣一來,鏢局的利潤不高,那么被派到大柵欄去的鏢師人數也就不可能太多。并且大多數人還是些年老體弱,或是因走鏢傷殘,由柜上榮養起來的鏢師。這也就等同是鏢局內部的“冷板凳”了。
不過玉家哥兒倆因為對之前的事存了內疚之心,倒并不計較。哥兒倆商量了一下,決定怎么也得干滿一年,等還了孫四爺的人情再辭工。于是哥兒倆便很痛快地答應了下來,從此又重新佩刀,每日巡夜,當起了大柵欄的“坐夜”人。
只是他們卻根本沒能料想到,所謂“命運無常”也確確實實是一句大實話,因為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不會出大事的時候,它卻偏偏出了大事了。
1912年正月十二,京城突然鬧出了袁世凱策劃的“三鎮兵變”。
是夜,變兵開始在城內縱火搶劫。而就在繁華的東安市場燒起大火之后,亂兵們緊跟著就跑到前門來洗劫商業區。
幸而玉家哥兒倆及時從亂兵的腳步聲中聽出了情況不對,趕緊招呼其他鏢師趕緊關閉街口柵欄。同時他們還拔刀挺身而出,只靠兩個人,竟擋住了陸陸續續沖上來試圖阻止關閉柵欄的數十名亂兵,這才使得柵欄順利關閉,完成了街道的封鎖。而玉家哥兒倆付出的代價,就是他們也同樣被困在了柵欄之外。
舊時的街道燈火昏暗,對視力有很大的影響。而就在黑夜中的一陣廝殺吶喊和亂槍聲響過后,鏢局臨時組織的援兵也迅速趕到。此刻亂兵因見攻破柵欄再也無望,也不愿多傷人手,便另轉它途去尋找發財的機會了。
而直到早上硝煙散盡,被焚毀的其他街區逐漸暴露在晨曦之中,眾位鏢師和膽戰心驚的商戶們才看到被封死的柵欄口外面,是一副如何慘烈的景象。
只見四十余個被刀砍死的亂兵橫七豎八的倒著,血跡幾乎把整個街口地面都染成了黑紫色。而就在這些尸體中間,玉惟的尸身卻仍然站著,他的后背緊緊靠著柵欄,身上中了六七槍,已經死透了,可眼睛卻仍然兇惡的睜著,手里也還緊握著刀把子。那把刀還刺穿了一個亂兵的脖子,兩具尸體就這樣通過武器連在了一起。
大家見狀激動萬分,帶著對救命恩人的感激,趕緊四處去尋找玉爺的下落。
幸而玉爺運氣尚佳,他被壓在一個士兵的尸身之下,身上雖然也中了槍已經昏迷,但畢竟不是要害,還有呼吸。
會友鏢局和洋行有生意往來,因此認識不少洋大夫。眾人把玉爺從尸體下拉出之后,便趕緊派人把他送到了東交民巷里的洋醫院里,總算是撿回了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