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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相見

  在人的一生會有許多說不清的奇妙時刻。這種時刻注定要發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時,某一秒鐘,但是它決定性的影響卻是超越時間的。

  洪衍武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用顫顫巍巍的手拉開了房門。

  “吱呀——”,門軸響動。隨著一股更濃的藥氣撲面而來,夢寐以求的家,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迎門照舊是那張榆木八方桌,桌角擺著個正在冒熱氣的藥罐,似乎剛潷過藥。

  桌面仍是那么多的燙痕和劃痕,而桌身上的那些僅余累累殘痕的螺鈿鑲嵌,都是被兒時的他用小刀割下來糟蹋的。在他的印象里,父親常坐在這張桌子旁,喝他那不變的茉莉雙熏,時不時還會瞇著眼睛哼上幾句《逍遙津》。

  桌后的條案上,是個神像一樣的白瓷領袖胸像,那是在革命小將砸破原有的粉彩帽架后,才擺在這里的。條案上的那個鎏金西洋座鐘似乎是母親的陪嫁,已經有年頭了,倒湊合著還能走,只是里面的小洋人已經不會轉動,而且每個小時都要快上兩三分鐘。

  條案后的墻上是一張偉大領袖的照片,鑲在玻璃鏡框內,被堂而皇之掛在堂屋正中。而原本掛在這里的一張祖父的西山山水,和父親寫的對聯“丹霞出明月,和風動溪流”,卻在“運動”時,被母親關起院門偷偷燒了。當時父親不忍看,躲在別的屋不出來。與之同時化作灰燼的,還有不少的其他字畫,以及照片與書信。

  總之,整個堂屋都顯得即破敗又陳舊,色調是灰沉沉的,但一切卻又是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屋中最為體面的,是窗邊花幾上的那盆玉皮水仙。長方形的水仙花盆里,水中透出各色晶瑩的彩石。幾株花球上茁長的翠綠青苗,不是九岐,就是十一岐,每歧出花,幾乎都開了。曬在陽光中,展現出與環境大不相同的色彩與鮮活。

  “誰?”一聲清脆的詢問從西側里屋傳出。

  “我。”洪衍武趕緊邁步進屋。

  等他關好門再轉過身來,一個手端著藥碗的少女已從里屋走出來,怔怔看著他,眼睛里全是驚奇。

  “哥?”

  “小茹。”

  洪衍武臉上展露微笑,只是聲音已經哽咽。

  妹妹洪衍茹比他小三歲,長得酷似母親。她穿著一身淺藍素潔,卻有著許多補丁的衣服,就這么亭亭玉立在他面前。

  此時,看著記憶中已經失去的好妹妹,讓洪衍武覺得那么親切,那么溫暖。

  妹妹還年幼,還沒有成家,沒有生子。重要的是,她真的還活著!

  一霎那,他的眼睛模糊了。

  洪衍茹可一點體會不到洪衍武的內心波瀾,她的反應只有驚喜。她迫不及待放下藥碗,一把抱住洪衍武的胳膊,就親昵地拉著他直往西側里屋走。

  “三哥,來,進來…”洪衍茹一邊興奮叫著,一邊給里屋報信。“爸,我三哥回家了!”

  就這樣,洪衍武被拖進了西側里屋。

  在一張由羅漢床改成的小床上,他一眼就看見了曾經失去的另一個親人——他的父親洪祿承。

  父子相見,彼此的心情無疑都是激動的。

  洪祿承的眼神明顯一亮,甚至撐著手想要坐起來。可楞了下,他卻又放棄了。然后竟在身軀的顫顫悠悠中寒了臉,強作出一副漠然的樣子。

  上輩子,洪衍武根本沒見過病榻上的父親,所以父親現在的病容,帶給他的是一種強烈的震撼。父親比他最后的印象還要消瘦得多,幾乎到了皮包骨的程度。那寬闊的前額、深陷的眼窩,和花白的頭發,都顯示出病入膏肓的憔悴。

  再想到前生他們父子間的矛盾,和彼此再無相見的遺憾。他此時此刻,難以避免地生出一種極為復雜的情愫。有惶恐,有僥幸,有懊悔,甚至還有些虛幻和不真實。

  在一陣莫名的酸澀和惆悵的促使下,他走到父親的床前,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爸!”

  聽到這稱呼,洪祿承的眼圈明顯紅了,卻仍然沉著臉,裝不認識他,“你是誰?來這兒干嘛?”

  一句話,讓洪衍武尷尬至極卻又無言以對,他不由望向洪衍茹。

  可妹妹也沒辦法,她的大眼睛全是無奈,只能輕輕咬住了唇。

  洪衍武沉吟了下,主動低頭示好。“爸,我是你兒子。你還好吧?”

  洪祿承卻皺眉冷哼一聲。“我好不好,用不著你來操心。你不是說沒我這個爸爸嗎?”

  這話,更無異于一記耳光。

  “爸,我想你們,這是我的家啊。是,我當初說了混蛋話,我是個不孝的兒子,我對不起你們。所以我才要請求您的原諒。”洪衍武的頭越說越低。

  “原諒?告訴你,晚了!”

  看得出,洪祿承是氣得很了。他一邊用力錘打著床邊,一邊厲聲疾言。“你豈止是對不起我們呀,你干得那些事兒對得起誰?下三濫,下九流,洪家的德行都被你散盡了。”

  洪衍武的心在往下沉,他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就像一把刀,已經直扎進了父親的心里。而他,一點也怨不了父親指責。

  “爸,您看,政府已經原諒我了,他們放我出來,就是給了我重新做人的機會。我求您也再給我一次機會…”

  洪衍武的懇求,讓洪祿承的臉色很痛苦,但他的態度仍是斬釘截鐵。

  “你要能改還有今天?不用再費口舌。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還是走吧。”

  “爸…你就…原諒三哥這回吧。爸,求求你了。”

  洪衍茹見父親似已死心塌地,真要趕走哥哥,終于忍不住插嘴求情。

  洪祿承卻因女兒的參與,十分不快。“小茹,多事!他怎么離開這個家的你不知道?”

  洪衍茹雖說不愿父親生氣,可事關洪衍武的去留,還是不肯放棄。“甭管三哥以前怎么對不住您,也甭管您以前怎么生三哥的氣,畢竟…畢竟他是您親兒子啊,您就不能原諒一下嗎?”

  說到這兒,她又轉頭去寬慰洪衍武。“哥,其實…爸和媽都挺想你…”

  可洪祿承卻冷哼一聲,直接予以否認。“住口。我沒這個兒子。兩年前他就和這個家斷絕了關系。讓他滾!”

  洪衍茹可真著急了,竟第一次和父親頂了嘴。“爸,您不能這么沖動。誰能不犯錯呢?您趕走自己的孩子會后悔的!”

  “后悔?如果是外人,我或許會原諒他,會容忍他,可一想到他是我的兒子,我就從心里涼到外頭…我這輩子干的一件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該把他生出來,不該有他這么個兒子!”

  這一席話,如同千刀萬剮一樣,讓洪衍武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在流血。一瞬間,那些往日的痛苦和虧欠竟然如刀刻般清晰。他面色慘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洪衍茹也沒想到父親說出這么重的話,發出了一聲悲呼。“爸!”

  “小茹,你要再幫他說話,我…我也不認你了。”

  洪祿承怒氣勃勃中,第一次斥責了女兒。之后,更把眼睛閉上不語,再不看面前倆個兒女。

  洪衍茹忍不住上前一步,還想再說。

  可洪衍武卻不愿妹妹被父親遷怒,皺著眉拉了她一把,搖了搖頭。

  不過,洪衍武也沒有就此灰心,等到父親氣平了些,他又溫聲再次懇求。“爸,血緣始終是血緣,咱們再怎么對立,您走到哪兒也是我爸爸。咱們能不能好好談談?”

  洪祿承表現得十分抵觸,眼睛照舊閉著。“你的秉性改不了,就沒什么好談的。用你當初的話說是,‘早就不想再這個家待著了’,‘我是總針對你的冤家對頭’。既然如此,干脆索性了斷,免得咱們雙方都別扭。”

  洪衍武仿佛又挨了一耳光,窘得說不出話。半天,他才又重新鼓起勇氣,“爸,我知道您有氣,您也不愿再信我。可您能聽我說說心里話嗎?”

  洪祿承仍是一副漠然,連哼也懶的哼上一聲。

  洪衍武此時忽然有了一種感觸,覺得人生真是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事。過去的他,從沒想過自己任性胡為,會給親人們帶來什么樣的傷痛,會讓父親如此排斥他。而這種結果,如今已將他推入到一種尷尬難言、欲哭無淚的境地。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因果循環吧。

  一陣深切的懊悔襲來,他深深垂下了頭,眼淚也失控地滑落。

  洪祿承卻似乎有所感受,竟不覺抬眼看了洪衍武一眼。

  但洪衍武沉浸在自己情緒里,絲毫沒有察覺。只嗚咽著繼續說下去。

  “離開家,讓我想了很多很多,好也罷壞也罷,我為了錯誤付出的代價有多沉重,恐怕只有我自己知道。以前您常說,腳上起了泡是自己走出來的。沒錯,我現在越來越能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不管您怎么想,這個家永遠是我的家。您永遠是我爸。我離開家,離開您,離開媽,離開親人,這是我唯一做錯的事。”

  這番話,一字一句都充斥著真情,伴著哽咽和沙啞緩緩而言,聽來讓人無法不心情激蕩。

  因此,當洪衍武話音落下,屋中許久都沒人說話。

  在這出奇寂靜中,就連那堂屋那噠噠的鐘聲也聽不到了,只有外面蕭蕭的風。

  這也讓屋里的每個人,都悄悄地感覺到了氣氛的沉重,感覺到了各自心中的糾結、肅殺與苦痛。

  良久,洪祿承終于抬起頭,認真凝視他的兒子。

  洪衍武此時也意外地發現,父親的眼中淚光隱隱,似乎敵視的態度松動了許多。他不由萌生出一些希望。

  而在這關鍵時刻,洪衍茹說出了一句具有決定性的話。

  “爸…您不認哥,媽可怎么辦呢…”

  洪祿承定定地楞住了,隨后馬上激烈地嗆咳起來,歪倒在了床上。那失態的急切,實在為他的兩個兒女所少見。

  當洪衍武兄妹齊齊上前攙扶時,他們同時發現,父親飽經滄桑的臉上,兩行清冷的老淚已潸然而下…

  父親允許哥哥留下了。對這件事,最高興的就是洪衍茹。

  從父親的房間出來后,她就像只小鳥一樣,一直嘰嘰喳喳在問茶淀里是個什么樣子,勞動累不累,地震時害怕不害怕,洪衍武都一一作答。反之,洪衍武也向妹妹打聽家里的情況。

  明亮的陽光下,兄妹相聚,語言雖淡,卻滲透著摯愛手足之情。他們什么都談,聊了很多無關緊要的話。而當洪衍茹問及茶淀農場的伙食情況,卻使洪衍武一下想起了餓。

  家里只有些剩飯菜,洪衍茹有些難于啟齒。不過洪衍武可不嫌棄,一聽有吃的就沖進了小廚房。隨后,他攔住要熱飯菜的妹妹,直接就是一頓暴搓。

  當他稀里糊魯的把鍋里剩的粥喝了個底兒掉,又搓了倆半冷窩頭,再把那咸菜里的黃豆挑吃得一顆都不剩之后,這才打了個嗝兒,滿足地直起身子。

  洪衍茹卻在一旁看傻了,還以為三哥在勞改農場見天吃不飽,眼見著又紅了眼圈。

  洪衍武不由又勸又哄,聲稱自己是一天水米沒打牙,才給妹妹演了一回豬八戒。這么著,總算讓洪衍茹又破涕為笑。

  洪衍茹知道三哥身邊離不開錢,不待洪衍武開口,她就回屋主動取來自己的兩元錢,讓洪衍武先去澡堂子洗個澡。因為全是靠糊紙盒積攢下來的零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錢有點少。

  可洪衍武的反應卻讓洪衍茹沒想到,他并沒像舊日那樣高興地坦然接受,反而一反常態地沉默了。而隨后,更想不到的是,洪衍武竟然還摸出了十元錢,塞在她的手里!

  洪衍茹被嚇了一跳,這錢太多,她可不敢要。

  可洪衍武卻硬把錢塞還,還一把將她緊緊擁在了懷里。

  接著,洪衍茹就聽到洪衍武在她耳邊說了句,“給自己買點東西。三哥以前對不起你,以后絕不會讓你再受一點委屈。”的話。

  這讓洪衍茹登時心里熱熱的,可她還從沒被人這么抱過,哪怕是親哥哥也適應不了,不禁鬧了個大紅臉,手忙腳亂地想要掙開。

  等好不容易費力掙脫開,她正要埋怨洪衍武舉動太冒失,卻又發現他淚盈于眶,幾乎要哭了。這讓她立時又一陣困惑。

  三哥今兒是怎么啦?處處都透著奇怪。怎么一回來多愁善感的,跟變了個人似的。

  剛才跟爸爸說的那番話也是…這還是以前那個一點正經沒有的哥哥嗎?

  見洪衍茹發了愣。洪衍武意識到情緒的失控,他趕快抹去眼角的淚花,親昵地摸了摸妹妹的頭,只留下一句“我去洗澡,一會兒回來”的話,便徑自出了門。

  洪衍茹等緩過神追出去時,洪衍武人早沒影兒了。她看著手里的錢,又是一陣犯難。

  這可是十元錢啊,都夠全家一個月的菜錢了。

  要是糊紙盒,兩厘錢一個的小積木盒,五厘錢或八厘錢一個大的,一分二厘是鞋盒子,最大的莫過于一分五厘的蛋糕盒。按這么算,那得糊多少個才能掙出來呀?

  呀!這錢…三哥又是哪兒來的呢?

  想到這兒,洪衍茹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可隨后,她馬上又搖頭。

  不,不會的。三哥今天才剛回家,哪兒能呢!興許是別人給的呢?可要是萬一…

  洪衍茹心里越來越亂,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總之,她決定先把錢收起來不動,等一會三哥回來再好好問問。

  片刻后,她又想起了一件很要緊的事得趕緊去辦。于是,進屋和父親打過招呼后,她也轉身出了家門。

  其實,她要去的地方很近,只是想到對面西院的球子家,用一下公用電話,好把三哥回家的消息告訴正在上班媽媽。

  她太知道媽媽的心了。自從洪衍武被勞教,媽媽都是一天天數著日子,一張張撕著日歷過的,就盼著這個兒子能早日回家。

  媽媽接到她的電話,一定會非常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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