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附近的老京城人都知道,舊時的觀音院也叫姑子庵,曾經香火鼎盛,是京城求子的好去處。
觀音院的建筑格局非常清晰,隔著自新路分做東西兩院。西院在路西側,是寺院的主體建筑,坐南朝北,四層殿,為祭拜祈福之所。而東院在路東側,僅一組院落,坐北朝南,為僧舍及停靈之用。本來這也平常,但有意思的是,觀音院的東西兩個院子通過一種非常獨特的建筑形式連接在了一起,那就是——過街樓。
過街樓不僅下面券洞可供車馬通行,樓上也能供人通行。從功能上來說,很像現在的過街天橋,起到了立體交通的作用。當年寺廟的尼姑在做法事時,她們會伴著鐘磬的梵音從過街樓逶迤而去,往往會令樓下觀望的百姓浮想聯翩。并且過街樓中還常年供有神像,當人們從神像下通過,也就起到了參拜神靈和鎮邪除穢的作用。此外,每逢佛誕、諸菩薩生日,觀音院的尼姑還會站在過街樓上向南北兩側的行人百姓施舍藥品。當藥品裝在小提籃中,拴上繩子從樓上吊下,佛界與俗界便憑那一根細細的繩索聯系起來。
過街樓在建筑結構上分作兩層。上層為懸山式建筑,面闊三見,四檁進深,灰筒瓦屋面,過壟脊,柱間為方格窗。下層磚拱券洞,下肩為萬條,門洞上方正中置有石額,北面額磚刻著“金繩”,南面額磚刻著“覺岸”,落款均為“道光十年(1830年)”。如今,這里其實已是京城僅存的最后一座過街樓建筑,也正因為有這個獨一無二過街樓相連,所以東西兩院的郵編地址一直使用同一個,都叫福儒里二號院。
洪衍武一家是在1954年,老宅被煤市街街道辦征用后,到觀音院東院居住的。
當時政府為了安置日漸增多的人口,開始大規模在城市周邊地區搭蓋排房。而為了改善貧困百姓的居住條件,同時并舉的另一種措施,就是在破除迷信、停止宗教活動的同時,把舊有的廟宇更改成其他類型的建筑,使其發揮更實用的功能。
在這種情況下,京城的一千多家佛寺廟宇,幾乎都被充公挪為他用,改成了住房、學校、機關、托兒所和養老院。而福儒里的觀音院,也就變成了百姓柴米油鹽過日子的所在。
其實,觀音院東院本身就是住人的地方,說白了就是過去尼姑們的宿舍。格局是北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三間,再加上倒座房四間。要是和四合院比起來,除了院門的位置開在中間和沒有影壁之外,其他的全都一樣。在這一帶,要算條件不錯的好房子了。
最早搬來的是洪家和邊家。先到先得,三間北房讓兩家商量著分了。邊家人口少,除了一間靠西的北房,另外只占了一間靠北的西廂房。而洪家因為剛搬來那會兒家里還有點底兒,家里的家具也大,除了兩間北房,還把三間東廂房全租了下來。等到丁家再搬來時,又占了剩下的兩間西廂房和西邊的倒座房。最后等到蘇家遷來,也就沒的選了,只剩下東邊最后兩間常年光線陰暗、冬冷夏熱的倒座房了。
不過這時正是“超英趕美”時期,洪家因舊社會的工商業者的身份,唯恐落個“不團結”或是“思想落后”的罪名。見蘇家因不滿找來了房管所干部,洪衍武那老好人一樣的窩囊爹當時就害了怕,主動騰出了一間東廂房,“團結”著把蘇家安置下了。
而從這時起,東院的四戶人家就算正式聚齊了。邊家、丁家、蘇家和洪家,也就開始了一段長達數十年,朝夕相處,彼此為鄰的生活。
十幾年來,東院四家人的居住面積和條件一直都沒什么變化。直到去年,發生了著名的唐山大地震。東院的四戶人家,才在政府的號召下,每家搭起了一個抗震棚。
房子蓋的都很簡單,碎磚頭砌墻,房間低矮,窗戶狹小,房頂上面蓋上幾塊黑黢黢的油氈遮雨,用幾塊磚頭壓著。從質量的角度看,實在不過關。可地震過后,因為院里一直沒有廚房沒有菜窖,這些臨時搭起的抗震棚誰家也沒舍得拆,大家為了方便,索性全留作私用了。
但同時也有一點不好,那就是院子里的原有空間,已被各家搭的小房占據,過去非常方便的來往去路也就自然消失了。現在四家人要是進出院,都只能走院門西邊留下的唯一通道。
這條通道很窄,寬度也就將夠一個人推輛自行車單行的,要是這個過程里再遇上人,那就得有一方退讓了。另外在蓋小房的時候,院里原有地磚也被損壞了不少,通道不少地方露出了白堊土,坑坑洼洼,非常不好走。總之,如今院里的整個地形就像個迷魂陣,進出都得七扭八繞,上下顛簸一番才行。哪怕跑進個賊去,偷了東西都不一定跑得出去。
好在洪衍武卻并不感到為難,他自然了解這些變化。所以從跨進院門開始,他一點沒轉向,踩著七星步,拐彎繞過了蘇家的廚房直奔西走。這可比上輩子強多了,前世他勞教后在外咣當了幾年,第一次回來時進院都找不著家門。
繞過最外面的蘇家小房就進入丁家的領地,洪衍武首先看見的就是丁家窗臺上晾著的柿子和土豆,接著就是墻根兒下的白菜堆蜂窩煤堆兒。別說,天涼的時節,要沒有這些成堆的白菜、小山似的蜂窩煤。感覺上還真就少了點兒京城的味兒,少了點兒胡同的味兒。
或許是腳步太沉重,洪衍武才剛走到拐角的位置,從丁家西廂房門縫里就探出一個女人腦袋。大概是看洪衍武面生,她徹底打開屋門攔住他盤問。
“哪兒去?干嘛的你?”
這女人二十七八歲,梳著松辮,倒也算個俊俏的娘們,只是嘴的形狀像極了小辣椒,而且眼角上挑,看著可不是善茬。尤其是那傲慢警覺的表情讓洪衍武很不舒服。
“我找人。”
“找誰?”
“找姓洪的。”
“是里邊姓洪的嗎?”
“是。”
洪衍武實在懶得說了,他對這女人沒什么印象,隔的時間又太遠,實在想不起這位是丁家的客人還是親戚。
這時,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從丁家門縫里鉆了出來,“叔叔,你找誰?”
洪衍武可認得這個小丫頭,這是丁家的小孫女。這時他似乎有些記起來了,這女人好像是小丫頭的媽媽,丁家的二兒媳婦。因為丁家老二兩口子都在通縣的糕點廠上班,只是偶爾才回來看看孩子。所以他和這女人壓根兒沒見過幾面。
一種親切使洪衍武微笑著蹲了下來,他還叫出了姑娘的小名。“玲兒啊,不認識我了?我住這兒啊。”
小姑娘歪著腦袋辨認,轉著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認出了他,“武子叔…”
玲兒可是洪衍武“穿”回來遇見的第一個熟人,他滿懷興致還想再逗孩子幾句。可沒想到,女人這時卻像是生怕他把自家孩子吃了似的,把孩子拼命往身后藏。
蹲在地上的洪衍武萬分尷尬,他自以為很溫和,可人家卻防狼一樣防著他。
女人接著說出的話更讓人難堪。“你…你就是洪家那個給強勞的老三?”
洪衍武笑容消失了,皺著眉站起來。“對。”
女人卻不懂看臉色,仍在直眉瞪眼毫不客氣的問。“唉?怎么把你放出來了?不是判了你三年嗎?你是不是跑出來…”
“您有完沒完?”洪衍武打斷,眼睛里露出兇光。
女人被嚇了一跳,再不說話,拉著孩子“嗖”一下縮進了屋,又“砰”一下撞上了門,隨后就是插門的聲響。
洪衍武簡直快被氣炸了,帶著滿肚子的憋屈冷著臉往院里走。可緊接著,他身后竟又傳來了女人在屋里教訓孩子的聲音。
“誰讓你理他的?那是個勞改犯,是壞人。”
玲兒稚嫩的聲音在問,“媽,武子叔不像壞人啊?以前老還給我逮戶貼兒(土語,指蝴蝶)呢?”
“嘿,你個慫孩子,還敢跟我犟嘴?告訴你啊,再敢理他,我擰折你的腿…”
女人無疑動用了最粗暴的教育方式,罵聲中摻雜著玲兒的哭聲。
這個缺心眼兒的臭娘們兒!
洪衍武的心突然疼起來,攥著拳頭就想罵街,可他喉嚨偏又被什么堵著出不了聲兒。
哼,他的臭事自然是早無人不曉了。這些街坊鄰居們平時絕對沒少念叨他。他都能想象他們表面上是如何嘆息,如何搖頭,好像很關心他,替他惋惜似的。但是實際上沒有人會為他回來高興,他們背地里肯定都像這個臭娘們,巴不得政府把他槍斃呢。可那又怎么樣?老子不在乎。老子回來了。老子還很高興。老子全須全尾,沒少胳膊沒少腿。老子…
腦子里帶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洪衍武拐過了一個彎,繞到了邊家的地界,終于耳邊清凈了。
洪衍武從生出來就認識邊家門上這兩把又大又笨的黑鎖了,那和善的老兩口一看就都不家。退休了的邊大爺不知道去干嘛了,可邊大媽是街道居委會成員,肯定還在街道上忙活。邊大媽的職權范圍很大,她管黑五類,管軍屬五保戶,還管除四害,撒耗子藥,活的死的一把抓,老太太什么都操心。
邊家的房檐下面又是另一個景兒。沒有成堆的蜂窩煤和白菜,那些都被安置進小房了。因為邊大爺最喜歡擺弄花草,所以邊家的窗臺上下滿是花盆瓦罐。別看破,那都是騰土用的,邊大爺真正的寶貝,可都在屋里過冬呢,直到氣候適宜才會被挪出屋來,給大家欣賞。另外,養魚的荷花缸因為挪動不易,也只能留在屋外。已經結了一層薄冰,里面的小金魚也不知道還活著幾條。對這個物件,洪衍武也挺熟,他小時候沒少偷著往里頭撒尿。
全院的自來水管和下水溝的位置也在這里,正對著邊家正北房門口。所以邊家就近把小房蓋在了北房的前面,無意中小房也成了分界線,把洪家和邊家也隔成了兩個單獨空間。再繞過這間邊家的小房,就是洪衍武的家了。
一眼望去,通向家門的夾道盡處,一棵粗大的老棗樹搖動著殘缺的枝干,先自怯怯地迎接他。
棗樹丑得厲害,枝頭光禿禿地隨風吹動,談不上一點美感,看著倒像是成了精的妖怪。天一暖和,枝杈上還常會潛伏著京城孩子們最怕的一種蟲子——“洋剌子”。其實,那玩意的學名叫青刺蛾,渾身硬毛,色彩猙獰,那毛要是碰到皮膚上,立馬紅腫,又疼又癢,讓人哭都哭不出來。不過洪衍武卻從沒因此嫌棄過這棵老樹,他知道它的好處。
春天,嫩綠的葉子會從枝條里鉆出,淡黃色的棗花零零碎碎地開起,無論早晚,香味能一直飄到院外,經常有路人提溜著鼻子跟著味兒地嗅。
夏日,那樹寇會罩滿整個院子,只要日頭好,滿院里撒滿花蔭涼兒。每天晚飯,全家都在棗樹下吃,靜靜地的說話,父親喝酒,母親給幾個孩子夾菜。
還有,這棵老棗樹從不澆水也不上肥,可是每年秋天都是碩果累累,年復一年,從不間歇。就跟它要報答誰似的,一到了日子,白花花、紅澄澄的果兒一準兒掛滿了枝頭,墜得樹枝能彎得快沾著地了。按母親的話來說,那棗長得就跟“蒜辮子似的”。
洪衍武走到棗樹前停下,能看到棗樹離地一米多高的地方有個模糊的大傷疤,那是東向一根橫出的主干被鋸掉了。他忍不住撫摸起這道粗糙的傷痕,竟提前產生了一種見到親人般的激動。
兒時的他,在樹上打“摽悠兒”,蹬著它摘過棗,還在樹身上“拳打腳踢”地練“武功”。他記得很清楚,他曾經多么幼稚,多么天真地把這棵樹當作“玩伴”和最好的“游樂園”。而事實上,也正是因為他的淘氣,老棗樹才無辜受累,被卸掉了這條膀子。
七歲時候,因家中飲食清淡,極度渴望肉食的他,“賊”上了邊大媽家的大黃貍貓。當時他踩著凳子,抱住那根橫出的枝干打了個吊悠,就蛇一樣的盤上了樹。毫無意外的,他利用鐵絲下套,輕而易舉就套上了那只倒霉的貓。盡管那只大黃貍貓閃著綠眼沖他連呲牙帶呼嚕,兇猛得就像只老虎,可結果還是免不了被他這個“打虎英雄”吊在樹上,開膛剖腹的剝了皮。下樹之后,他又無師自通地架起樹枝玩起棗木燒烤。沒想到的是,噴香的肉味把滿院的人全招出來看。結果一向好脾氣的邊大媽一看見“虎皮”就急了眼,竟然空前絕后地堵在洪家門前,不依不饒的鬧了一天。而從不打孩子的父親也因為這件事第一次揍了他,用篾條抽爛了他的屁股。
挨完揍,他本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可后來才發現,原來干這件缺德事的報應遠還沒完。
同年中秋,他見妹妹看著枝頭沉甸甸的半熟棗子犯饞,就自告奮勇,照樣踩著那只橫枝爬上樹去給妹妹摘棗。可是在妹妹拍手叫好中,他才剛用跨欄背心裝了半兜子的棗,二哥就跑來說父親在家中喊他,讓他和妹妹快去。他以為又有什么淘氣的把柄被父親知道了,心里一急順著樹干就往下出溜。結果他的前胸、肚子,都被棗樹粗糙的樹皮劃了個稀爛。
妹妹當時被就他滿肚子的血道子嚇得臉白了,二哥也楞在了當場。大概是覺得與這事脫不了干系,應該對他這慘不忍睹的肚子負責吧,二哥就偷偷跑到藥店買了瓶二百二(過去常用的外用藥,除了碘酒和龍膽紫,只有紅藥水。二百二就是紅藥水,學名紅汞。叫它二百二,那是因為試驗了二百二十次才成功。)回來。可哪知妹妹幫他抹過紅藥水后,那肚子卻更像是被開了膛破了肚,只覺著陌生、惶恐、不能容忍。這下他就連衣裳他也不敢穿了,一穿就染。最后只好獨自挺著個莫名其妙的紅肚子站在外面,根本不敢進屋。
等得父親不耐煩地從屋里出來,發現了他那個慘不忍睹的紅肚子,立時就被嚇了一跳。待弄清經過之后,鑒于他在樹上玩過的花樣太多,怕他哪天從樹上摔下來,父親二話不說就把他常以借力的橫枝給鋸斷了。
而此時他才得知,原來父親叫他去,并不是掌握了他什么新的“犯罪證據”,只是為了給家里的孩子們分食月餅。這不免讓他垂頭喪氣之余,又把二哥好一頓埋怨。
往事猶在昨日,想起當年的紅肚子,洪衍武的眼神一瞬間伸得很遠。
繞過棗樹,終于進入了家的范圍。洪衍武第一眼就先看到兩只半大的雞雛兒,正咯咯地在廚房前踱步啄食。
洪家的小房是間倒座房,小房西邊墻根下碼放著一堆兒表皮干澀的白菜。因為怕被雞啄了,一個摞一個的白菜堆兒上還蓋著個破氈子。小房東邊支著油氈棚,窩棚下整整齊齊的蜂窩煤碼得挺雄偉。另外小房的門框旁邊還掛著幾辮兒紫皮蒜,蒜辮兒底下擱著一個裝垃圾用的土筐,土筐上面是個半銹的黑鐵皮簸箕,旁邊還歪著一把快掃禿了苗的破笤帚。
走到小房前再向左看,那就是兩北兩東四間正房了。那兩間東屋的窗臺上擺放著四個醬菜缸子,房門卻都鎖著。只有北房父母的房間沒有掛鎖,而且煙囪里還在冒著白氣。洪衍武現在站在院里就能聞到,從那間屋子里,正沁出一股濃濃的中草藥氣味。
是的,回家了,三十多年繞了一個大圈子,終于回來了。眼前的情景可以證明一切,這是千千萬萬人渴望而難求的奇跡。
熟悉的情景像是在召喚,像是在催促,洪衍武幾步就走到父母的房門前。可正當他手接觸到那曾經打開過無數次的家門時,哪知心底卻突地一酸,反而患得患失起來。
門后就是他成長的痕跡,也是他心靈中的烙印,現在只要一打開門,他就能再見到讓他朝思暮想的親人們。
可問題是…親人們會高興見到他嗎?
母親和妹妹不用問,肯定是開心的。大哥和大嫂呢?
雖然他們對自己一直都有很大的意見,但想必母親會勸說他們不要難為自己。二哥還在山西插隊,侄子尚未成人,這些他也不用擔心。
最關鍵的是父親。父親會不會原諒自己?
洪衍武又想起當初他在父親面前被抓走,他大聲喊出“我沒有爸爸”的一刻。雖然沒看見,可他能想象出父親最后離開的情景。
那瘦得一陣風都能刮倒的父親,步履蹣跚的父親,一定是望著胡同口佇立了許久才佝僂著身子轉身離開的。父親的眼神一定和他傷透的心一樣,空冥,悠遠。
心亂了,手顫了。雜亂中帶著惶恐,心悸中也有種撕裂的痛。
人哪,總會傷害愛自己的人,但往往自己也會受傷。
恍惚間,洪衍武似乎看見了房門被打開,而所有親人正站在屋中,全都沒有表情地看著他。
他的身體僵住了,靈魂已經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