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重重摔在了門框上,玻璃發出顫悠的震音。邢正義隔著玻璃,瞪著孫副所長離去的背影正在咬牙切齒。
“什么東西,他才是個真的流氓無賴。”
“胡說八道。孫所長是你的領導。”
秦所長則慶幸喊住了邢正義,這小子差點就追出去了。
“我不承認。黑白混淆,溜須拍馬,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當領導!”邢正義又開始犯倔。
“你小子怎么又來渾的?意見不同你就瞪眼?你不認就脫衣服滾蛋。反正再這樣下去,你也干不了幾天了。”
秦所長指著邢正義的鼻子一通臭罵。不為別的,他就為了教這小子懂點人事。要不總不知天高地厚,非得毀了他自己。
邢正義被罵得有點慌神,更有些不明所以。“秦所長,我…”
秦所長一點不給邢正義說話的機會。“我什么我?告訴你小子。一,以后不論對田連長還是孫所長都給我客氣點,不許翹尾巴,更不許頂撞。二,以后給我管住你自己的嘴,政治上敏感的話給我少說,能不說最好一句不說,永遠別抬杠。明白嗎?”
“不明白!”邢正義又虎上了臉,還是不服。
“怎么說你好啊?你這渾小子,二十多了還沒斷奶?你怎么一點人情世故不懂。”
秦所長怒氣攻心,罵了幾句忽然一陣嗆咳,連話也說不出來。他既激動又生氣的樣子,讓邢正義一下沒了話,只有低下頭裝了啞巴。
片刻后,秦所長調順了氣,本還想著好好教訓一頓邢正義,但一眼看到他頭上的傷口心又軟了。
“唉,你啊,工作上是好樣的,脾氣可又臭又硬。你要明白,急沖猛打不僅于事無補,還會憑空得罪人。要做一個合格的人民警察,可不能只靠蠻力硬來啊。而且在這種特殊的時期,危險有的時候更可能來自身后,要學會保護自己。”
邢正義睜大了眼,“您是說…”
秦所長直視他的眼睛點頭,“對,就是。”
邢正義重新低下頭思考,已經冷靜多了。
秦所長不厭其煩再次囑托,“別的我不擔心,就你這脾氣,一上來不管不顧的,太容易讓人抓住話柄了。萬一有人故意引你上當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來怎么辦?今后你一定要注意,言語上千萬不要讓人抓住辮子才行。你還年輕,有些事還不知道厲害。”
要不是真正替邢正義著想,這話是絕對說不出來的。
邢正義聽了眼神一軟,臉色頓時轉為羞愧。秦所長的愛護之意,已融化了他的剛強。
“我錯了。您說的對,是我太幼稚太沖動了。就像剛才,我光發脾氣,但該解決的還是沒解決,反而矛盾更激化了。”
“明白了就好,記住你的話。要不是你受了傷,我可輕饒不了你。”
秦所長是氣中帶笑,好在邢正義總算體會到了他的苦心。這小子,認準什么的時候固執得要命,可一旦認識到錯誤又會慚愧的要命,強硬的時候像個漢子,臉紅的時候又像個孩子。可氣也可愛。
見秦所長露出笑容,邢正義也跟著訕笑。可很快他眉頭一皺,又提起了一個讓人頭疼的問題。“那洪衍武呢?他的事怎么辦?”
秦所長立刻沉默了,片刻后嘆了口氣。“還能怎么辦?表揚信肯定是不能寫。至于人扣不扣…”
話到一半,秦所長忽然發現邢正義的神色異常關切,他還真不忍就這樣說出實話。于是,又過了半晌才勉強說出口。
“洪衍武成分太高。他要只是個兩勞人員倒還好說,只怪他還是…沒辦法…”
“沒辦法?”邢正義圓睜著眼打斷。“不是早就說‘有成分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嗎?”
“你可真是個傻小子,你們當初怎么就沒問問那個洪衍武成分呢?欠考慮呀。”
秦所長說完忍不住搖頭。這個邢正義,工作上夠努力,就是在思想上太遲鈍了,認死理用在某些地方就變成了幼稚。
沒錯,雖然上面確實有這個“重在表現”的口號,但那也只停留在了口號上。表現好不好,還不是由人說?話說的再好聽,都不過只是看得見而摸不著的水中月、鏡中花。
見邢正義還在猶豫著思考,秦所長又不無擔心地提醒。“洪衍武的事,等田連長回來我會盡量幫他說說,這事你千萬別管了,否則容易讓人攻擊你的思想立場。”
邢正義還不肯罷休。“可是,所長…”
秦所長不容反對,趕緊伸出手。“你給我消停點。田連長好面子,這次當著大家伙兒許了愿,你和趙振民一個三等功是跑不了的。孫副所長剛才鬧這么半天為什么,不就是想找茬把你們的功勞攪黃了嗎?你可千萬別犯傻。”
秦所長這都是在為邢正義考慮。可沒想到邢正義一聽不僅沒點頭,還犯上了倔脾氣,撅著嘴開始頂牛。
“秦所長,要是用我的功勞交換呢?能不能放了洪衍武?再給他一張表揚信?”
秦所長對這個回答是又驚又氣,他今天把很多不該說的都說在了明面上,就是希望邢正義別再跟著亂攪和。他太欣賞這個耿直的年輕民警了,不希望他因為青澀的道德觀耽誤了。雖然有點愧對洪衍武,可現在社會情形基本如此,總不能為了一個注定要受委屈的人,再搭上一個優秀民警的前途吧?可他卻沒想到邢正義竟然一點也不體諒,還冒出這么一句來。
“你小子說什么?”
“我說用我的功勞換洪衍武…”
“放屁!你想什么呢你?你就是不要前途了,是不是也心疼我一點,讓我喘喘氣兒!”
“我是說真的,我不在乎功勞。您要不同意,我去找田連長…”
秦所長是真動怒了,拳頭狠狠砸向桌面。“胡鬧!你以為這是什么?還講價錢?你去吧。你要是不被扒掉這身警服算我白說!”
“秦所長,我是認真的。我和趙振民都欠他的,這事我要不管虧良心。”
本來還想接著狠“剋”邢正義一頓,可秦所長一聽這話卻迷惑了。
“欠他的?你…什么意思?”
“我得跟您坦白,這次抓人其實不是我們的功勞,全是靠那個洪衍武…”
“全靠他?你說什么?”
見秦所長根本無法置信。邢正義臉一紅,開始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發生的事實講述了一遍,秦所長聽著就出了神。
“…開始我對他沒好感,后來才發現他懂得玩意比我們多多了。賊想干什么都瞞不過他,照他說的辦準沒錯。動手的時候那更厲害了,就沒一個賊能在他手下走一回合的,想不服氣都不行。今天要不是有他在,別說抓賊了,我和振民肯定都得重傷。您說,就沖這個我能不管嗎?那我成什么人了!要真是把他拘了,那也太冤了…”
秦所長聽完了沉思不語,心里可是在翻江倒海。他看得出,邢正義是鐵了心要保洪衍武了。
要說這洪衍武本質確實不壞。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他走錯路恐怕是社會的原因居多。而且這孩子今年才不過十七歲,就是犯了錯,當初也不應該被送進關成人的勞教農場去呀?看來,這又是沾了家庭出身的“光”了,又是一筆算不清的帳。
更何況按邢正義說的,這個洪衍武有主見,腦子快,對“佛爺”比警察還了解,甚至在判斷和應變的能力上比邢正義還要成熟,同時還具備極其出色的搏擊能力。在這次抓捕中,洪衍武所顯露的綜合素質,甚至超過了一個工作經驗豐富的老警察。要這么看,哪像是個勞教人員?要不是他的家庭出身,要不是走錯了路,簡直個天生做警察的好苗子,還真是可惜了。
此時,秦所長對洪衍武的確是心生同情,但要說就此放人他還拿不定主意。有些事邢正義還不知道,可他卻知道軍代表和副所長這伙人的力量有多大。他們現在就是一伙上有保護傘,背后有后臺的官面流氓。他們這類官人可怕之處就是能名正言順地利用權力,拉幫結伙,為非作歹。他要真是把洪衍武私自放走,那可是正中這些人的下懷,給了他們最好的借口去扣帽子做文章…
邢正義看著秦所長臉色變幻,咬咬牙終于又忍不住插了嘴。
“您不是說咱們警察的職責是消滅犯罪,匡扶正義的嗎?您不是說我們要把整個社會都打掃得潔凈有序嗎?可要是按副所長他們說的那樣做了,就真的冤枉好人啦。要是不能保護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咱們還算什么人民警察?”
秦所長本來還是不發一言,可聽到最后一句,心里也不由一震。
他忍不住重復起邢正義說的那句話——要是不能保護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還算什么人民警察?
是啊,咱們國家的公安可是叫做人民警察啊。那不就是為了維護公理和正義,專門保護人民的嗎?想當初,他被下放的原因不也正是為了保護好人嗎?他怎么會把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秦所長不由又想起了1966年9月,他在管區一個中學煤棚里審訊那個縱火犯。
那是個什么樣的縱火犯啊?看著白凈凈的很瘦弱,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
他還記得當時,在親耳聽到這個男孩子供述案情的時候,內心竟控制不住地為之悸動。他根本沒有辦法,不對這個未成年的“小犯人”產生深深的同情。
原來,這個男孩子的父母都是這個中學的教師,均死于揪斗最激烈的“紅八月”。為了給父母報仇,男孩子趁深夜潛進學校,打算潑灑柴油點燃關押過父母的總部。可到了點火的最后關頭,男孩子膽氣一泄卻又后悔了。更倒霉的是,當男孩子收拾好東西打算悄悄離開時,卻被人發現了。男孩子沒能逃走,被當場抓住,打個半死關進了煤棚。
這件案子隨后被分局定為重大案件來抓。初審過后,為了替男孩子爭取一條合理的生路,他在深思熟慮下,以男孩子連火柴都沒劃過為理由,提議寬大處理。可由于當時是“寧左勿右”的特殊年月,上級不僅駁回他的意見,還因為他的立場不正確嚴厲批評了他。并且還告訴他,審訊只是個形式,如何處理最后還是下面說了算。這也就意味著,無論宣判結果如何,都會有人肆無忌憚地打死這個男孩子。
怎么辦呢?這孩子要是再死了,這可就是一出滅門慘劇。
這真是他第一次面對如此難辦的難題,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公理良心和上級指示之間居然是相互矛盾的。思量再三,他還是決定不能眼看著這個男孩子丟了性命。
由于曾經為這所中學指導過人防工程,他還記得學校煤棚下面就有個防空洞的入口。于是,二審時,他趁同事去上廁所的時候,悄悄把這個秘密透露給那個可憐的男孩子。獲得了生機的男孩子在驚喜中忍不住激動地跪下了,那張狠狠咬住嘴唇,極力控制著要露齒而笑和準備承接淚水的臉,永遠記在了他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煤棚里露出個大大的防空洞口,男孩子果然順利逃跑了。事后調查時,因為那個上廁所的同事懷疑了他,向上級舉報。結果他作為第一批被分局內部處理的公安干部,被送到“五七”干校下放了十年。
可對這件事,他從沒后悔過。他認為自己正是出于一個人民警察的職責,才平生第一次作出了違背組織原則的事。在這件事上,他雖然違反了紀律,可他對得起良心,對得起人民警察這個稱呼。用下放十年換一個無辜孩子的性命,值了。
邢正義現在也要這么做了,而這種對公理正義的堅持,看不得好人受屈的心情,和他當年不是一樣的嗎?他能怪邢正義死心眼嗎?還能反對嗎?能不幫一把?
要說起來,他就是從興凱湖被調回來才開始變得謹小慎微、戰戰兢兢的。虧他還一直以為這樣是政治上的成熟,是戰術上的暫時讓步。其實在內心深處,他早已隱約覺得這是軟弱,是妥協,是屈服。只是以前每次一想到這點,他總是會用“任何東西要改變,總要有個過程”這話來寬慰自己。可此刻卻發現,他竟然已經逐漸忘記了一直堅持的原則和身上的責任,已經變得有不像自己了。
慚愧啊,干了一輩子警察,今天竟讓一個后輩給教育了。
秦所長深深吸了一口氣,眼望邢正義,鄭重其事做出了承諾。
“我答應你,馬上放洪衍武走。”
邢正義聽了面露喜色,“所長,那表揚信…”
一提起這個,秦所長又面露出難色,“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你一會就去查驗一下贓物,走之前把洪衍武要找的東西還給他。”
這無疑是最終決定,秦所長聲音包含著無奈和疲倦。
邢正義茫然地張了張口,下面的話最終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