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八章六親如冰炭

  在洪衍武被囚禁的日子里,有一段時間,被縫在一起的窗簾開了線,露出一道縫隙。

  他可以通過那道光亮,看到樓下花園里的樹木枝椏。他最喜歡看樹枝上的“訪客”,有時是幾只麻雀,有時會落只喜鵲。

  一次,兩只松鼠爬上了枝頭,尾巴蓬松毛茸茸的,它們相互追逐,吱吱地叫,似乎是有感情地在交流。接著,一只松鼠叼下了樹上的果實與另一只分享…

  雖說他分不清雌雄,也聽不懂松鼠的語言,但他還是能肯定,它們是一家子。可就在他正入神時,忽然眼前有一只女人的手伸了過來,拉緊了窗簾。

  女人是開恩來給他送粥的,卻碰巧發現了他目不轉睛地秘密。她絲毫也沒耽擱,馬上就用針線把窗簾重新縫了個密不透風,并且為了懲罰他,把粥也端走了。

  他不在乎,反正倒了胃口。可他還是哭了,僅僅一個偶然,就毀掉了他和外面世界僅存的連接。

  哭泣過后,他意識到他想家了。

  他應該也是有親人的,人人都有不是嗎?可他的親人呢?

  忘記過去等于背叛自己。他拼命去回憶,但遠去的記憶非常模糊。

  黑暗中,很多往事如水流潺潺匯集,生活的點滴逐漸變成畫面。但想起的所有,卻是這么的散亂和不可思議,既熟悉又陌生。

  一會兒,是他坐在屋頂看星星。一會兒,是他拿著把破蒲扇拼命扇著煤爐子冒出的濃煙。一會兒,是他拳打腳踢騎著自行車橫跨四九城。一會兒,是他手戴手銬在武警的嚴密警備下被押上囚車。一會兒,是他和別人大打出手掀翻了桌子。一會兒,又是他手拿鈔票大方地在飯館花天酒地…

  只有一個畫面印象至深。

  福儒里觀音院東院,門下的高臺階上坐著個不到六歲的小女孩。

  她身穿藍色素花小棉襖,扎的兩個小辮被風吹得向后飄起。她還用一只手放在白凈的前額上,遮擋著將要落下的陽光。即便是冬天,她也會每天坐在這個高臺階上,用那雙大大圓圓的黑眼睛張望遠遠的路口,等他放學回家。

  這女孩很熟悉。她是誰?

  是妹妹?對,是妹妹,是他唯一的親妹妹!

  他想起來了。想起了與妹妹之間的親密,想起了妹妹對他的依戀。

  兒時的妹妹完全是他的小跟屁蟲,當他放學一出現在胡同里,妹妹就會用嫩嫩的聲音叫著三哥,蹦跳著跑過來,然后拉住他玩臟了的手,一起跑進家門。妹妹白嫩的小手肌理清明,充滿了溫暖的肉感。

  印象里,竟傳來妹妹稚嫩的聲音。

  “三哥,三哥,三哥…”

  “三哥,你吃。”妹妹伸著小手,強迫把一塊糖窩頭塞進他嘴里。

  “三哥,我怕,別…”妹妹跑著躲避,而他手拎吊死鬼兒(土語,指國槐尺蛾幼蟲),在院兒里狗攆兔子似的瘋追。

  “三哥,真甜。”妹妹咬著他剛摘下的大紅棗笑了,摘下來的棗兒都兜在他的背心兒里。

  “三哥,疼嗎?給你抹點‘二百二’,抹了好得快。”妹妹把紅藥水涂在他的胸口,光著小板兒脊梁被棗樹刮傷的他,疼得呲牙咧嘴。

  “三哥,你真厲害。”妹妹崇拜地看著他。他剛替妹妹報了仇,揍了胡同里欺負她的“錛兒頭”。盡管他也眼角烏青,看著像只被拔了毛兒的烏眼兒雞…

  “爸,你別打三哥…摔著邊大媽的橘子皮是我扔的…”妹妹含淚囁喏,為他的過失遮掩…

  他心底泛起陣陣溫暖,舒服得像是要把他整個兒人融化。

  他想起來了,他的確是有親人的。而且不光只有妹妹,還有父母兄弟。

  可當父親那病懨懨的瘦削面容出現在腦海中,他心里又忽然一陣針扎樣的刺痛。

  他馬上想起,當初就是因為父親的舉報,他才會落在警察手里,被送去勞教。

  史無前例的十年,“黑五類”的家庭成分帶給了洪家太多的災難。可就在“運動”接近尾聲的時候,洪衍武卻又因為打了個當官的兒子,被警察四處搜捕。原本他打算回家看過母親就要遠走高飛,卻沒想到他那向來膽小怕事的父親,因怕家人受到牽連,竟選擇了向派出所舉報。于是,匆忙間翻墻而逃的洪衍武,被父親帶來的警察和工人民兵一起圍堵在了墻下。這一刻,是他們父子之間最后的相見。

  洪衍武還記得當時的情景。

  他從墻頭剛一跳下就落入了埋伏。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十幾個工人民兵一擁而上,瞬間就把他強按在地。接著,由一個警察過來給他上了背銬,再然后,民兵們當著他父親的面,毫不猶豫把他提拉起來扭走。

  他帶著怨恨回頭。墻根下,他那“大義滅親”的父親還站在原地,滿目悲愴。

  “我沒爸爸!我是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

  他突然跳著腳大喊,幾乎從民兵們的手中掙脫出來。而叫聲回蕩在整個胡同。

  路燈下,父親淚灑衣襟,竟然痛心地彎腰,手捂前胸往下蹲。

  他喊不下去了,也流淚了,甚至想回去扶父親,卻又怨恨父親的絕情。

  就在他猶豫間,再沒有機會,幾個警察一起按著他的頭,硬把他塞進了摩托挎斗。

  很快,派出所給他定了三年勞教,把他送進了茶淀。勞教時,他每天日思夜想盼接見,可家人卻從沒來看過他。當他忍不住給家里寫接見信時,卻又意外聽到有人在背后議論。

  “真怪,他那該死的爹送了他,他還想接見?”

  “就是,連他媽也得聽他爸的,寫信管蛋用。真是個傻冒。”

  這些話使他對家人的想念,立刻轉變成對父親更深的怨念。他執拗地撕了信,認為一定是像別人所說的那樣,全因為父親阻攔,才沒有親人來看他。

  唐山大地震時,茶淀同樣被地震波及。而這時的他,因為積極搶救立功,勞教期被縮減為一年。可解教(指解除勞動教養)后,他出于對父親的記恨,卻并沒有回家,而是選擇在外游蕩了兩年。當他再進家門時,卻意外得知父親剛剛病故的消息。

  母親說,父親在他勞教后不久就得了腿疾,一直臥床不起。由于父親時時需要人照料,而且家里的錢要先用來買藥,所以家人無法去看他。母親還說,深受病痛折磨的父親,是念著他的名字走的。父親彌留之際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擔心他走歪路。

  看著父親遺像,他悵然若失。心中一切怨憤,突然煙消云散,卻變成了更剌心的遺憾…

  腸胃的蠕動忽然把洪衍武從往事中喚醒,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上了。為了舒服點,他找了個枕頭頂在胃部。對這個他有經驗,餓過勁兒就好了。

  此刻,他最想念的可不是鮑魚龍蝦之類的山珍海味,而是片兒湯、炒疙瘩兒、煮尜尜兒、炸醬面,這些母親生前常做的普通飯菜。

  母親的烹飪方式非常傳統,做什么吃食都按節令來,還從不糟踐東西,做什么什么好吃。立春烙春餅,慶生來打鹵面。短春的香椿炒雞蛋,榆錢面扒拉,酷夏的熗苤藍,獨咸茄,烙糊塌子,扁豆燜面,涼秋的糊涂膏,果子干,素燒茄子,炒青白蛇,嚴冬的溫桲拌菜心,海米燒大蔥,丸子熬白菜,酸菜汆白肉。過年的米粉肉,炸丸子,肉皮凍,芥末墩,炸咯喳,八寶飯…

  在這些色香味俱全的想象里,洪衍武似乎又看見了母親在小廚房里忙活的情景。他就這么半迷糊著,重新走進了記憶。

  人一栽進勞改農場,就算徹底成了一泡屎。甭說找個正兒八經的公職工作,就是讓街道給安排個臨時工都難。

  搬回家后,他因為找工作次次碰壁,很快就灰了心,每天只用打架酗酒發泄郁悶,成了拘留所里常客。大哥二哥都對他沒個好顏色,成天念叨他要遵紀守法,不要自甘墮落。他們的好意他雖然理解,但這使他又一次看到,他和別人是不一樣的,而且不光是在外人眼里。

  母親為此急得直掉眼淚,為了他少惹事。母親的錢都給他買了酒肉,想用好飯菜把他留在家里。可他卻在家照舊呆不住,每天仍鬧著要出去。母親實在阻止不了時,就只有把錢和糧票塞在他的手里,不厭其煩反復叮囑,“吃飽,吃好,少喝酒,別打架,早點回來。”

  而每當他喝個爛醉在深夜回家,也都是母親在熬夜等他。直到幫他脫衣擦臉,把他送上了床,母親才能放心去睡。酒醉的朦朧中,他只記得母親滿臉疲憊,又生氣又心疼的樣子。母親總是無奈看著他,又深嘆一口氣,“唉,養兒子有什么用…”

  他的確成了母親最大的負擔。為了供他吃喝開銷,母親每天下班后,還要靠糊紙盒替補家用。有時母親因為熬夜,在燈光下會不停用手揉眼角,眼里就會落下一些閃著光的東西。可他即便看到,也是無動于衷,更從沒問過一句。他在家什么都不做,早習慣了臟活累活都是母親干,連臟衣服也得母親洗。

  在他這些沒心沒肺的混沌日子里,母親一直都對這種辛勞無怨無悔。其實母親的要求很簡單,只希望全家團聚,平安度日。可哪怕連這么一點點的要求,他也沒能滿足她。不久,他就因酒后傷人被正式逮捕。

  當兩名警察在家里給他戴上手銬,押著他從屋中走出時,他看到母親即疑惑又痛心的目光。直到這時,她竟仍不相信兒子經過那么沉痛的教訓,竟然會再次成了罪犯。

  母親眼淚嘩嘩,沒有去擦,也沒有哭聲,只是任淚水濕透她的衣衫。微風吹動她的頭發,他這才第一次意識到母親已經白發叢生。

  母親不容易,紅腫的手指,憔悴的臉色,在那一刻異常刺目。

  滿心慚愧下,他只能低頭默默走過母親身邊。接著,他又在街坊四鄰們的交耳結舌中,上了專門為他而來的警用吉普。當紅色警燈拉響刺耳的鳴叫后,汽車載著他飛快駛向玄武分局。

  后來他才知道,就在警車剛離開的一刻,母親從屋里追了出來。而她望著遠去的軍綠吉普,身體和精神都超出了所能承受的極限。在鄰居們一片驚呼聲中,她扶著院門軟軟癱倒。

  母親在醫院與世長辭。身在獄中的他驚聞母親去世的消息后,忍不住用腦袋一下一下撞擊監室的墻壁,直至同室獄友喊來獄警,他已血流滿面。這天晚上,他一個人對著鐵窗外的月光站了一宿,沒人干涉。大家全認為他精神不正常,受刺激了。天亮時,他病了,高燒四十度。

  辦完母親的喪事,大哥二哥帶著妹妹,一起到看守所給他送鋪蓋。接見室里,隔著鐵窗,手足們見了面。

  大哥的脾氣向來不好,剛一見他,就立刻把行李扔砸在他面前的鐵柵欄上。

  “混蛋!你就是個禍害!最好一輩子別出來!”

  二哥的眼睛全是血絲,當著獄警的面,也用手指著他鼻子大罵。

  “你不是人!你氣死了媽!我們家以后沒你這人!”

  幾個親人中,唯獨妹妹不忍責備他,只是可憐巴巴站在一邊,噼里啪啦掉眼淚。她手里還拎著一個網兜兒,是他喜歡吃的西紅柿。

  而他緊握著的雙拳里,指甲已深深插進了手心。

  他根本無法辨白。他能向他們解釋說,他根本沒想打架,是對方非要動手的嗎?

  更何況就連他也認為自己的確是個混蛋。

  他很清楚,母親是在多年政治運動的擔驚受怕下,丈夫離世的打擊下,艱辛生活的磨礪下,坎坷命運的煎熬下,一直在拼死拼活為這個家持續付出。而當她最終發現,無論付出多少也不能避免兒子陷入歧途的時候,才不可避免產生出一種極度的失望。

  是的,完全是因為他,母親的心力耗盡了,精神崩潰了,筋骨煎枯了,血液熬干了。

  他,是造成母親的逝世的罪魁禍首…

  洪衍武覺得脖子濕漉漉的,清醒些才發現臉上果然是淚水,枕頭也被打濕了。

  他擦干了眼淚,望著空洞洞的黑暗楞了一會,才翻個身閉上了眼。他是真不想再回憶過去了,可沒想到一閉眼,腦子又不由自主地活躍起來。

  人就是這樣,痛苦的事總是最為清晰。最糟的是,人越痛苦,揪心的事就想起的越多,越希望忘記的東西,就越會清晰浮現…

  服刑期間,除了妹妹,家里再沒人看過他。

  出獄后,他直接回了家。

  可沒想到的是,二哥竟然把著門死活不讓他進,臉上還全是嫌憎和厭惡,好像他是個瘟神。多虧大嫂和妹妹一起替他說好話,才勉強拉開二哥讓他進門,并湊合給他在廚房里鋪了張床鋪。

  不料大哥下班回家后竟然也發了火,說什么也不認他這個氣死母親的弟弟。這時他才知道,原來兩個哥哥對他的芥蒂和埋怨已經不可調和。他們永遠都忘不了,母親是因為他才過度操勞,心碎神傷而死。

  大哥全然不顧大嫂和妹妹的勸阻,招呼二哥一起把給他的床鋪砸了,甚至連他的行李也一塊扔上了大街。末了,兩個哥哥扔給他一百塊錢,讓他趕緊卷鋪蓋走人,自生自滅。

  這些還不算,最傷他自尊的,就是在眾多街坊鄰居圍觀的情況下,兩個哥哥竟然當眾罵他是忤逆。

  他是一個忤逆?這是哥哥們的話,還是去世母親的話?

  他們這么做,不就等于把母親因他而死的秘密公開化嗎?那讓他以后的路還怎么走下去?

  他無地自容,如同被人剝光了衣服,忍不住就有一種想要毀滅一切的沖突。

  要真動起手,倆哥哥綁一塊兒也不是他個兒。可他…不能。

  他確實愧對去世的父母!

  最終,他沒鬧也沒吵,而是默默從地上撿起了錢,選擇了離開。

  臨走時候,大哥又撂下狠話,“從此你跟我們,跟這個家再沒關系。永遠別回來。”

  他心里全是苦澀。在街坊四鄰輕蔑的眼神中,在妹妹抽泣的哭聲中,他默默離去,徹底成了一條喪家之犬。

  可沒了家,他能去哪兒呢?

  根本無處可去。

  這會兒社會正在鬧“嚴打”。他認識的那些“哥們”,除了“貼墻上”的(黑話,槍斃)和“跑路”的,剩下的都進了“圈兒”。現在外面只有一幫當年的“崽兒”,半混不混的瞎浪著。他就是再“毀”了,也不能投奔那些小字輩,跟他支使過的那些碎催瞎混去。

  灌了一整瓶二鍋頭,他漫無目的,在大街上行尸走肉一樣踽踽而行。他撞到許多行人,到哪兒都會引起別人的斥罵。

  有人常說“失落感”這個詞兒,他這時就是這種感覺,就像是從很高的山上掉了下來,半空中沒著沒落的那種滋味。

  本來他也沒指望倆哥哥對他會有多熱情,只希望他們能念著兄弟之情,給他張小床,再管頓飯。可大哥二哥卻像是唯恐沾惹上他身上的邪味,在本應是全家團聚的日子,送給他人格盡失和掃地出門這么一份大禮。

  沒有了,連家都沒有了。除了坐牢的經驗,他一無所有。人到了這份兒上,可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不知走了多遠,一直走到了天黑,他抬頭遠望,忽然看到了遠處幢幢燈火闌珊的高樓大廈。

  就在此時,他忽然萌生一種感慨,覺得這世界永遠都是這么不平等。“十年運動”早過去了,他早不再是“狗崽子”。但命運仍注定他一生不能做人,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轉念間,他也再次想起在玩主生涯中,學到的那個不是道理的道理——如果當不成人,就去當狼、當惡狼,但絕不能當牛當馬、當豬當羊。

  好吧,既然不能做人那他就做狼。他總得生存下去,是的,生存!

  天性的不甘與逆反,讓他寧愿向命運挑戰。

  窮途末路,使他心里僅存一絲溫存被怨恨所取代。

  在路燈的映照下,重新誕生出一條惡狼。他面目猙獰,兩眼通紅,蠻橫和憤懣在眼中燃燒。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要用不公平的手段來報復不公平的遭遇。如果說“運動”時期他的違法行為尚是被動和無知的話,那么這一次,他純粹是主動的,瘋狂的,無所顧忌的成為了一個職業罪犯。

  不過,當一個人有意去施行犯罪行為時,往往倒是不易被法律懲罰的。因為他有計劃,有準備,甚至還有保護傘。而人,一旦要壞得讓別人覺不出來,甚至還因此得到贊揚,那可就是人上人了。

  多年后,他出乎所有人預料,竟然功成名就,成了社會名流。而且在鑫景集團中標菜市口大街改造工程的時候,由于福儒里也被列入拆遷范圍,他更因此得到了報復的機會。

  他依仗拆遷辦和土地局的人脈關系,并利用偽造文件的手段,起訴兩個兄長侵吞父母遺產。勝訴后,他不僅在法律上占有了父母房產的大部分權益,還使用強拆的手段把大哥二哥全家都趕了出去。而經過此事,兄弟三人通過法律徹底解除了親屬關系。此時,他唯一的親人就只剩對他最好的妹妹。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就連這份僅存的親情,他也沒能維持多久。

  兩年后,土地局和礦業局合并成國土資源局。高鳴卻因為賄賂新任國土局官員,惹上了大麻煩。結果案子攪進了上層的利益紛爭,而“大人物”為了撇清,遲遲不肯援手。高鳴情急下,竟把大部分責任都推到了他的身上,他這時候才體會到當法人的壞處,敢情當初高鳴不和他爭法人,是早打著這種埋伏。

  為了不當犧牲品,他是真急了,不得不想盡一切辦法自救。使用了渾身解數后,他終于發現一個門路。市局十九處(后為經濟犯罪案件偵察總隊)的肖處長,是妹妹的同學,當年還追求過妹妹。于是,他打著妹妹的旗號暗地找上了門,懇求肖處長放他一馬。

  讓他意外的是,肖處長竟出乎意料地長答應幫忙疏通。只是開出的條件,除了兩千萬的好處費外,還要他已結婚生子的妹妹陪睡一夜。他一聽就變了顏色,可肖處長卻直言,說對他妹妹的情感至今未變,而且已成了內心最難忘的遺憾,所以這一條絕對沒得商量。

  他回去后一夜沒合眼,抽了三盒煙,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一開始他恨不得破罐破摔,打算干脆弄死高鳴和肖處長,來個魚死網破。可隨著漸漸冷靜才發現,好日子過久了,他已非舊日的亡命徒。

  接下來,他又想不如干脆跑路得了。可公司的資金大部分押在項目里,他又能帶走多少?

  思來想去,他實在心疼這份家業。于是,趁著妹夫帶孩子回外地老家,他悄悄摸上了妹妹的門。

  錢是什么?錢是使人墮落,埋沒人性,喪失理智的王八蛋。錢使他變得愚蠢,不懂珍惜,喪失了正常的情感。他太愛錢了,所以在妹妹與金錢的天平上,他最終倒向了金錢。

  為了讓妹妹答應這惡心的要求,他直挺挺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妹妹被他驚天動地的一跪嚇呆了,更為這個千載難逢的逼迫場面而當場暈眩。等她清醒后,第一句就是失魂落魄地問,“你還是我三哥嗎?你怎么能這樣?”

  他把頭叩在地上,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人哪,心怎么這么壞!人哪,怎么這么會坑人!人哪,沒有廉恥,沒有良心!你再對他好也沒用,到頭來還會讓你跳火坑!人哪,太沒良心了…”

  妹妹喃喃念著心碎了才能說出來的話,由抽泣變成了嚎陶,由哭泣又變成了傻笑。說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他沒去打斷妹妹,只是長跪不起。并狠狠把頭磕在地上,一下一下,血染地面。

  妹妹最終被迫同意了。

  幾天后,當他把妹妹送到了肖處長訂好了房間的酒店。在大堂臨別時,妹妹的臉上僅剩下淡漠。

  她帶著絕望和疲憊告訴他,她沒什么可惦記的了。這件事之后,她也沒能力再幫他。見面傷心,從此之后還是不見的好,也不要再聯系。

  妹妹的如同囈語的聲調異乎尋常地平靜、柔和,使他心里頭發癢發麻。他愣愣地望著妹妹的背影消失在大堂電梯時,不禁打了個冷顫。

  案件最終遮掩下來,他保住了一切。可妹妹從那天起就換了電話號碼,再也聯系不上。他傻了眼。

  而且,這件事也并沒有就此結束。讓他沒想到的是,肖處長在此后仍不斷對妹妹騷擾糾纏,最終被他的妹夫發現了端倪。妹夫很快和妹妹離了婚,把孩子也帶走了。而深受打擊的妹妹卻因此精神失常,墜樓而亡。

  他最后在太平間里見到的妹妹,已經是一具被摔得稀爛的尸首…

  洪衍武從恍惚中猛然驚醒。嘴唇哆嗦,淚流滿面。

  所有回憶的一切都讓他深深吃驚。他!徹頭徹尾是個罪人!

  有人說過,沒有在深夜里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那他的人生呢?又怎能啟齒對他人言?

  人啊,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辜負親人。否則就會悔恨終生,除非他根本不是人。

大熊貓文學    重返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