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繼飛稍早時候曾經對姚悅說過,萬一遠征軍傳回不好的消息,世界因此變得恐慌,絕望和混亂,你要和家人好好待在溪流鋒銳基地里,然后,等。
那是一句沒有直接言明的話,它給姚悅一種錯覺或說故意的誤導,是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希望,等他們歸來。
然而,溫繼飛實際上的指向,其實與自己并無關系。
他只是希望姚悅能夠帶著那樣一份信念,在變樣后的那個世界里,一直堅強地活下去,直到未來某天,人類最后的一賭,勝負揭曉。
這等于說:其實早在楊清白和賀堂堂提出疑問之前,溫繼飛就已經通過聯盟軍方的武力調配與選擇,捕捉和洞悉到蔚藍頂層手中最為隱秘的雙重方案,并開始推理他們藏在抽屜里的終極籌碼了。
這張底牌,因為不能被當作真正意義上的希望,所以一直被刻意隱瞞著,以免動搖太多撲擊絕望的意志。
就連徐曉紅都沒有直接對他們說明,或許他曾經暗示過,而溫繼飛在一年之后,終于聽懂了。
這樣回想,姜龍池上將被允許歸來,參與遠征,多半是徐曉紅做主做出的選擇(從邏輯上說,姜上將這樣的超級高手,對那個最終方案其實很重要),至于朵桑嘉措大師最后時刻的登船,大概是他隱藏不說的私心和情分。
把所有環節都想明白后,一開始會有點兒生氣,心情復雜,但是也說不上具體有多惱火河憤怒…漸漸地,甚至反過來,開始變得有些喜悅,只因為人類文明在山窮水盡之下,還有底牌。
把蔚藍放在統籌全人類未來的立場,雙重方案本身,其實無可厚非,另外,對于這次遠征,他們事實上也已經下了重注。
人類把韓青禹賭出去了。
作為這個世界,種群和文明,又一次投向命運之輪的那顆籌碼,韓青禹本身并不介意。
這些年是天分也好,努力也好,或是陰差陽錯都好,終歸,他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站在他現在之于文明的位置,很多事歸根到底,都已經不是誰設計他去做,請求他去做,希望他去做,而是他自己,應當和不能不去做。
因為他還有那么多在乎,所以,他就不能選擇后退,他得一直往前走,一直戰下去,直到死,或贏。
“請坐下,請所有人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坐好,飛船起飛過程沖擊力巨大,請部分菜雞注意系好安全帶,抓住扶手,不要哭叫。”
賀堂堂代播的艦內通訊,嘲諷指向十分明確。
墨西哥當地時間1996年10月28日,夜8時42分。
末日長城號沉重的死鐵艙門開始緩緩關閉。
整片荒原一般的出征場地,66艘大小源能飛船的全部艙門,都在閉合過程中…
拒絕者傳遞的畫面無聲,甚至在昏暗的斑駁光影里,看得并不清楚。
但是,這一幕持續的二十秒鐘,依然讓整個人類世界,都變得緊張同時悲壯起來,復雜的情緒交織中,一種無聲的震撼與熱血,在悶擊心臟。
然后,是源能飛船啟動的低聲嗡鳴,一直不絕。
終于,夜9時整,秒針最終定格的一瞬間,“轟!”巨大的沖擊力,激起來漫天的泥土灰塵。
按照蔚藍參謀部現場發出的指令,末日長城號飛船在出發階段,領先葉爾格納上將所在的機械搖籃號母艦,第一個起飛升空。
在楊清白的操控下,垂直拉升,一秒拔起約500米,而后于空中懸停。
“轟轟轟轟…”
磅礴的轟鳴聲中,機械搖籃號母艦,倒戈號,天頂之刃號,以及編號B17,F64,A09…全場66艘即將遠征的人類源能飛船,全部完成垂直升空,而后懸停。
至此,出發場地外圍的畫面,終于出現在俯瞰鏡頭之下。
人,環繞整片出征場地,每一角度都是延綿數公里,密密麻麻送行的人群。大概整座墨西哥城的人,今夜都出來了,還有那些專程中世界各地趕來送行的人們,包括部分遠征戰士的家人、親友,也許還有周邊一些城市的居民。
刀老大帶著幾十號人,也站在人群里揮手,雖然他很清楚,現在不管是不義之城的那艘飛船,還是末日長城號里的人,都不可能看見他。
人群剛才一直保持著無聲,直到這一刻,所有的手臂才都揚起來揮舞,所有的吶喊與叮嚀,才都開始在飛揚的熱淚中,聲嘶力竭。
高空轉播畫面依然無聲。拒絕者至此,依然沒有在出征畫面之外添加任何旁白,更沒有聯系遠征艦隊,讓他們做任何煽情的告別。
電視機前的孩子們站立著,開始對畫面中的艦隊揮手。
滴答,
滴答,
為期60秒的懸停與告別,最后一秒,秒針彈動,幾乎完全靜止的遠征艦隊中,依然是身形龐大的末日長城號母艦,先動了。它在空中做了一個快速地左右晃動,而后便直接“頌”地一聲,斜上而去,激射向遠天夜空。
“頌頌頌頌…”
火星遠征艦隊,全部66艘人類源能飛船,依次分批左右晃動,完成對母星與人類世界的告別。
而后,向遠天激射而去。
因為拒絕者的鏡頭本就設置在高空,所以某一時間,遠去的艦隊,那些人類的源能飛船…出現在畫面里,反而變得更近、更大,更清楚了很多。
“嗖嗖嗖嗖…”一艘艘飛船從鏡頭的上方飛過,從兩側飛過,從60億人類的目光中激射掠過,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實質的痕跡。
而后,加速。
很快,整支遠征艦隊,所有飛船,就都消失在了夜的天幕之中。
墨西哥城城郊的夜空很快恢復了平靜,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現場地面上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了。
電視機前的所有人,安靜下來。
拒絕者的轉播畫面并沒有就此結束,它繼續將那片已然空無一物的夜空,以及夜空下荒涼的出征場地,展示在全人類眼前。
據說,這個畫面會一直在拒絕者頻道保持下去,從今夜到明天,再到下一個黑夜和下一個白晝…
一直到,遠方有關于那支艦隊與火星戰場的影像資料傳回來。
“嗒,嗒嗒…”終于,轉播畫面里第一次有聲音出現,如同老式打印機的敲擊聲,平靜而清晰地傳來。
隨之,不同的國家,以不同的文字,在畫面上呈現出同樣的一段話:
人類歷史第一次域外戰爭,目標戰場:火星。
遠征,他們出發了,帶著全人類的絕望與希望。
接下來,讓我們開始等待。
相比艦隊出發儀式留給這個世界和全人類的震撼、悲壯與擔憂、期待,踏上域外征程的戰士們本身,其實并沒有太過沉重和復雜的情緒。
畢竟這些人基本全都是生死之間走過幾遭的老兵油子了,而且早在來到這里之前,他們就已經各自度過了即將面對這一切的心理情緒階段。
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這特么的,可是去銀河,去火星打仗啊,全人類的歷史第一次,叫咱們這些本來已經退役的老家伙們占了,哈哈。”
如果不考慮命運,這確實是一段令人新奇、激動而足以自豪的征程。
艦隊出發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當藍星上的人類,還依然沉浸在悲壯與擔憂的情緒之中,遠征艦隊的老兵油子們,已經漸漸都看厭了穹頂之外的天空,宇宙和星河。
“他們開始喝酒、打牌了。”
艦隊內部指揮通訊,發生在機械搖籃號上的軍官報告,同樣也傳遞到了溫繼飛的耳朵里。
“這個,我倒覺得關系不是很大,溫少尉覺得呢?”葉爾格納老上將低沉而平穩的嗓音響起。
“是的,我也覺得就讓他們玩好了。”溫繼飛笑著說:“這段航程一個多月呢,咱不能把人憋瘋了啊。”
根據科研部門的測算,從藍星到火星的距離,就算是人類改造后的這些源能飛船,全速也要走上一個月出頭。
“是啊,一個多月呢。這一個多月時間,也不知道那里會發生什么,有多少變化。”葉爾格納上將的聲音開始變得憂慮起來。
“是的。”溫繼飛點頭,一樣眉頭緊鎖。
現在的情況,佩格芒特已經失聯了,而且已知,他后續什么都做不了…所以,要是這一個多月時間里,火星上的大尖再次完成牽引,甚至是更高級別的牽引。
要是艦隊抵達的時候,迎面就是一具普嗒爾…
想到這里,溫繼飛不由自主就想到了青子。要是火星真的有普嗒爾,他現在…100頂不住,可是,仍只能是他去頂。
“青子呢?”從會議室走出來,溫繼飛因為急著看到韓青禹,隨便逮了個排到站崗的華系亞老兵問道。
老兵油子們這些天早都已經混熟了,連個敬禮都沒有,直接抬手一指說:“好像跳河呢。”
“跳河?!”溫繼飛愣了愣。
“星河啊,你們不都是這樣說的么?說什么星河宇宙。”
“哦。”溫繼飛明白了。他跑過去的時候,末日長城號改裝的尾部小艙門開著,青子就站在艙門口。
其余,包括吳恤、銹妹和賀堂堂在內,人群遠遠地站著圍觀。而艾希莉婭,被伊萬用鋼索系著腰部,端著相機站在一旁,作勢隨時跟出去的樣子。
“青子你干嘛呢?想不開不用先跟指揮官報告的么?”溫繼飛開了個玩笑。
韓青禹回頭看他一眼,說:“我試著適應一下。”
他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適應一下在環境中的憑空戰斗,但是…這個事吧,其實讓其他人很難理解和想象。
他要跳出去?!
是的,他跳了。
韓青禹這邊,說完也不等指揮官批復,直接上半身前傾,倒了下去。
那下方,是星河,是無盡的藍黑與遙遠的星辰。
遠方也是。
不管前方,后方,還是側面,無垠的藍黑色和遙遠的星辰,以深廣的姿態包裹著一切,讓人不仔細體會幾乎都察覺不到飛船其實一直在前行。
“嘩!”就算知道那個人是The青少校,在他躍出去的瞬間,人群依然爆發出了一陣低聲的驚呼。
而后,再“嘩”。
因為艾希莉婭身上系著鋼索,埋頭也沖…上半身一小部分,探出了艙門。
她剛拍下了青少校躍向宇宙星河的畫面,角度很好,自我感覺很滿意,但是對于她這樣一名優秀戰地記者加上青少校的狂熱粉(當年蔚藍宣布韓青禹等人獲罪越獄,她沒脫粉,還幫著寫文章辯護,后來被問你是誰,被說你別過來,她沒脫粉,再后來,當全世界都在議論,說他是冷血動物、死鐵直人,她沒脫粉,就算現在青少校疑似已有未婚妻,艾希莉婭也沒有脫粉),對她來說,只有一張照片,顯然是不夠的。
“…”撲在艦艙門口的艾希莉婭,一瞬間想感慨吶喊,都無法出聲,因為她眼前的這一幕,實在太美,太酷,太過神奇甚至偉大了。
無盡的深藍與黑,遙遠的星河璀璨之中,青少校在走。
他連死鐵呼吸面罩都沒戴,就那樣,穿著溪流鋒銳的作戰服,胸口徽章深紅,背上負著唯一一把日常攜帶的死鐵長刀,一步一步,走在那片星河宇宙之中。
一個人類,走在空蕩蕩的宇宙之中。
行進間,青少校低頭看了看腳下,偏頭看了看遠方,試著讓死鐵戰刀躍出肩后,再飛射回手中…
這個過程,他的腳步甚至沒有出現任何急促感。這也就是說,他并沒有在奔跑,而是真的就是在走。
溫繼飛站得遠,看不到外面的情況。他突然覺察事情可能不太對,是因為他突然注意到艾希莉婭罩在相機外的死鐵保護殼上了。
“等等,飛船剛減速了沒有?”溫繼飛著急問,心說完了,青子不會就這樣被丟在宇宙里了吧?
“沒呀,怎么了?”楊清白在通話里困惑回答。
這意味著,末日長城號依然在全速前進,那么青子…完了,火星戰場還沒到呢,遠征軍主將先丟了。
這回頭還能找得著呀?
“沒事。”核心頻段內傳來韓青禹帶著笑意的聲音,因為通話口被手攏著,發聲有些悶說:“我跟得上…我走在飛船前行的氣流里呢。”
“嘩!”喧嘩聲再起。
“我也想去,能帶我也出去走走么?”銹妹激動而期待問,這還是這么多天來,她第一次主動和韓青禹說話。
之后的幾天,青子依次帶著吳恤、銹妹、賀堂堂幾個,離開戰艦,熟悉了這種艦外行走和這中間的源能運轉方式。
其實吳恤自己走也沒什么問題,不過韓青禹還是每次都跟著,甚至整個過程一直抓著他的作戰服。
再之后,就連朵桑嘉措大師,韓青禹都帶出去走了兩回,艦上高端戰力中,唯一就是姜龍池上將,他無論如何都不敢帶出去。
一個月零兩天后的1996年11月29日,溫繼飛等人在睡夢中,突然被叫醒。
“報告,我們已經抵近火星。艦隊已經按預案,暫時停止前進。”蔚藍軍官大聲地報告。
所有人帶著睡意,茫然坐起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你知道自己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如無意外,終會抵達,但是因為實在太過陌生和遙遠,超出原先的認知和想象,所以當它真正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會莫名感覺,一切似乎并不是真實的。
末日長城號飛船觀察鏡里,紅色的死亡星球,真實而清晰地呈現在視線里。
到了,真的到了。
那是火星。
是下一個即將展開的,種群與文明的命運戰場。
那里有敵人,不知具體數量的龐大大尖部隊。
那里也有人類,不過只有一個。
過得一般。
“老朋友住了已經一年多的地方,按道理應該不算完全陌生才對。”一瞬間重壓來襲,溫繼飛主動開了個玩笑,笑起來說。
“是啊,咱就當是來探望他的。”銹妹說。
“你好,佩格。”韓青禹說完不自覺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