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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遫八年十一月前后,宋國參與對齊國的瓜分,止步于莒城。
當然,這是目前出任宋國大司馬的蒙仲的考量,他認為,與其盲目地繼續吞并齊國的土地,不如以消化已攻取的土地為主,畢竟宋國截止目前為止已攻取了齊國五分之一的土地,相當于令宋國增加了超過四分之一的面積,這已足夠讓宋國消化上好些年。
仔細想想,宋王偃這些年對外擴張所攻取的土地才有多少?還不及這次的一半,而這次宋國幾乎毫不費力地就得到了相當于宋王偃數年對外擴張約兩倍多的土地,這還有什么不滿的呢?
但宋國的將領們,倒也不是人人都像蒙仲那般理智,比如戴不勝,他就多次勸說蒙仲帶領他們繼續北伐,至少要攻下莒城。
為何戴不勝如此重視莒城呢?
原來,此時的齊王田地因為五國聯軍討伐的關系,已經從臨淄逃到了莒城,也不曉得是覺得莒城能夠抵御燕國與宋國的軍隊,還是準備繼續外逃。
而戴不勝的想法就是抓住齊王田地,讓他為這些年施加給宋國的戰爭付出代價。
面對戴不勝的勸說,蒙仲問他道:“抓住了齊王田地,你打算怎么辦?”
“當然是殺了他。”戴不勝毫不猶豫地說道。
聽聞此言,蒙仲微微笑了笑,忽然問道:“你知道楚懷王么?”
戴不勝睜大眼睛:“我當然知道。”
蒙仲點點頭說道:“楚懷王本是一名昏君,先是被秦國的使者張儀所欺騙,以所謂的‘六百里商於之地’斷絕了與齊國的邦交,還幾度派人公然羞辱齊王,徹底斷絕了與齊國的交情。隨后,又發動傾國之戰與秦國打仗,死了不計其數的楚人,導致楚人恨楚懷王入骨。可因為后來楚懷王在前赴秦國求和時拒絕割讓楚國的國土,因而客死他國,楚人反而淡忘了對楚懷王的恨意,轉而憎恨秦國。…今齊王田地,于內遭齊人憎恨,于外遭各國嫌棄,可若是這位昏君落到我宋國手中,且我宋國將其殺死,你覺得會不會再次發生類似楚懷王的故事呢?”
“這…”戴不勝面露猶豫之色。
笑了笑,蒙仲又說道:“所以說,讓齊王田地活著吧,他活著,齊人只會繼續憎恨他,將國家破碎的責任通通歸于這位昏君,但倘若這名昏君死在我宋國手中,齊人或就會將這份恨意轉向我宋國,繼而抗拒我宋國對瑯琊郡的統治。”
戴不勝恍然大悟,于是不再提繼續攻打莒城,宋國的軍隊止步于鄅城一帶,不再繼續向北。
幾日后,宋國太子戴武從彭城來到了鄅城。
太子戴武的突然來到,讓蒙仲感到有些納悶,誤以為戴武也是不滿足于現如今所攻占的齊國土地,因此他向戴武解釋了一番原因。
沒想到戴武卻笑著說道:“戴武并非為此事而來。”
不是為了這事?
那是為什么?
蒙仲十分驚訝。
于是戴武便對蒙仲說道:“戴武欲赴鄒國求見孟子,希望卿能與戴武同行。”
原來如此。
蒙仲頓時恍然大悟,感情太子戴武是希望他代為引薦——雖然以太子戴武的身份與名氣,定能得到孟子師徒的盛情接待,但倘若戴武的隊伍中有蒙仲在,相信氣氛更加融洽。
點點頭,蒙仲對戴武說道:“原本,我亦打算在冬季時拜訪孟子,既然太子有意,在下自然愿意與太子同行。不過在此之前,太子應當出面犒賞軍中的士卒,表彰他們的功勞。”
“那是自然。”太子戴武連連點頭。
于是乎,太子戴武出面犒賞三軍,數萬宋隊在鄅城歡慶,慶賀取得了重大的勝利。
犒軍之余,蒙仲將軍中事務交給戴不勝,帶著太子戴武踏上了前往鄒國的旅程。
從鄅城到鄒國,只需向西穿過魯國的國土——確切地說,是先要穿過費國,再穿過魯國,費國乃是魯國的附庸國,其國君乃是魯國當年的三桓之一,季氏。
在經過費邑時,費國的國君盛情接待了宋國太子戴武與宋國大司馬蒙仲,并且費國的君主還隱晦地指出,前些日子齊王田地派使者到魯、費兩國,懇求兩國收容,但魯國與費國都沒有接受。
費國這般著急地表明心跡,戴武與蒙仲當然明白其中的道理,這不,蒙仲也不說其他,當場就舉起酒樽笑道:“愿魯費兩國與我宋國的邦交天長地久。”
這一句話,仿佛是讓費國的君臣們吃了定心丸,紛紛舉起酒樽迎合:“愿三國邦交天長地久。”
次日,太子戴武親自向費國的國君告辭,表明此行的目的是拜訪孟子,很遺憾無法在費國久留,于是費國的君主便親自帶著十幾乘戰車相送,將戴武與蒙仲一行人送至國界。
離開費國,再穿過魯國的南部地區,便抵達了鄒國,鄒國的君主早已得到了消息,亦親自前來迎接,將戴武與蒙仲宮殿,又是設宴款待,又是表明心跡——原來,齊王田地同樣派人向鄒國懇求收容,但鄒國的君主同樣沒有答應這件事。
得知戴武與蒙仲準備去拜訪孟子,鄒國的君主出于好意,本欲派人告訴孟子以及他的弟子,但這件事被戴武與蒙仲婉言回絕了。
面對孟子那樣的當代圣人,戴武怎么敢擺什么架子?
至于蒙仲就更不必多說,哪有讓老師提前等候弟子的道理?
然而鄒國的臣子中不乏有儒家弟子,這些儒家弟子們還是提前一步將此事送到了孟子的居住。
由于在費國與鄒國兩地耽擱了幾日,戴武與蒙仲一行人在十一月十四日,這才抵達孟子的居所。
此時大雪紛飛,天氣已十分寒冷。
可等到戴武與蒙仲來到孟子的居所時,諸儒家弟子們卻早已準備好了熱酒,以款待戴武與蒙仲二人。
尤其是蒙仲,作為儒家的‘小師弟’,他被諸師兄們圍住,紛紛向他詢問這些年所經歷的大陣仗,尤其是蒙仲在西河郡迫使秦國向魏國屈服這件事,著實令諸儒家弟子們感到驕傲。
誰說當代儒家弟子不成器?咱儒家前有田章,后有蒙仲,皆是跺跺腳就能令中原震動的名將,試問當代法家有幾人能相提并論?
些許寒暄之后,蒙仲問眾師兄道:“不知老師身體狀況如何?”
公孫丑搖搖頭說道:“并不樂觀。”
說著,他便向蒙仲解釋了孟子現如今的狀況。
孟子的身體狀況,主要原因還是年紀太大了,精力各方面都逐漸衰退了,尤其是寒冷的冬季,因為身體虛弱,動不動就頭疼腦熱的,讓諸弟子心驚肉跳。
這不前些日子,孟子在不下雪的時候對諸弟子講解儒家經意,講完就又病倒了,嚇得諸弟子終日圍在病榻旁,連大氣都不敢喘。
聽到這些,蒙仲心中很不是滋味,慚愧說道:“孟師幫了我許許多多,我卻未能履行弟子的職責,實在是慚愧。”
公孫丑等人紛紛勸說。
他們都知道,并非蒙仲不敬老師,只是這位小師弟近些年太忙了,援宋、伐秦、伐齊,一年到頭沒幾日消停,單單看這位小兄弟如今年至二十四尚未有子嗣,就知道這位小師弟忙碌到什么程度。唔,就是這樣。
得到諸師兄的諒解后,蒙仲拱手說道:“我想見見夫子,不知是否方便?”
公孫丑想了想說道:“我帶你去試試吧,夫子精神不佳,切莫大聲說話。”
蒙仲點點頭。
片刻后,公孫丑與諸儒家弟子領著蒙仲來到了孟子的臥居,當時蒙仲便看到孟子躺在床榻上,雙目半睜不睜。
看到這一幕,蒙仲皺起了眉頭。
要知道,孟子對他是很喜愛的,倘若得知他前來探望,此刻肯定會睜開眼睛與他說話,但此刻孟子的雙目卻是半睜不睜,這就說明這位老人眼下精力不繼,處于昏昏沉沉的狀態。
一位年近八旬的遲暮老人處于這個狀態,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蒙仲與公孫丑對視了一眼,二人無聲地交流了一些,旋即,公孫丑輕輕走到孟子的床榻上,低聲徐徐說道:“夫子,蒙仲來探望您了。”
足足過了四五息的樣子,孟子的雙目這才逐漸睜開,略顯失焦地看向站在床榻一側的蒙仲,繼而雙目逐漸變得有神起來。
“阿仲…咳咳咳,來,扶老夫一把。”
在孟子的示意下,蒙仲趕緊上前,與公孫丑一同攙扶孟子,讓孟子能靠坐在床榻上。
此時,孟子拍拍床榻的邊沿,示意蒙仲坐下,旋即拍拍蒙仲的肩膀笑著說道:“你在西河的事,老夫…咳咳,老夫聽說了,出色,很出色!當今能令秦國妥協屈服的人,十分罕見,而其中…有你…咳咳咳。”
說著,他困惑問道:“說起來,你怎么會來鄒國?”
蒙仲遂輕聲解釋道:“回夫子的話,我如今在宋國擔任大司馬,助宋國討伐齊國…”
“大司馬?”孟子困惑問道:“你不是在魏國仕官么?怎么會出任宋國的大司馬之職?”
蒙仲便解釋道:“因得知宋王與太子不和,弟子在結束西河之戰后,便立刻趕奔宋國…”
然而,孟子越聽臉上的困惑之色卻越濃:“宋王與太子不和?”
見此,蒙仲好奇問道:“夫子不知宋國最近發生的事”
孟子搖搖頭,轉頭看向公孫丑等諸弟子。
公孫丑解釋道:“老師近期身體狀況不佳,因此弟子等人不敢讓老師分心。”
想來孟子也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并未責怪公孫丑等諸弟子,轉頭對蒙仲說道:“阿仲,那你來講一講吧。”
“諾。”
蒙仲應了一聲,遂將他宋國的內亂始終,包括五國伐齊,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孟子。
當他講到他恨恨揍了一頓宋王偃,用‘武力’使宋王偃‘屈服’,并將其‘放逐’至魏國時,孟子與公孫丑等人皆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要知道,雖說在惠盎的努力下,宋王偃默許在宋國推行孟子的仁政,但這位君主在本質上還是不折不扣的暴君,整個宋國沒幾人敢忤逆這位君主,可蒙仲倒好,居然說什么將宋王偃摔倒在地,還‘反復幾次’,讓宋王偃‘不能站立’,這簡直…
“咳。”輕咳一聲后,孟子低聲說道:“阿仲,你雖是好心,但君臣有別,似這般‘武諫’,不合規矩。…宋王雖被傳為暴君,但看他能寬恕你這次的行為,可見他并不昏昧,但你也要恪守為臣之禮。…今宋王為了避嫌而遠赴魏國,以他的好強,想來終生不會再返回宋國,他日你返回魏國時,當適當給予照顧…”
從旁,公孫丑等人也是連連點頭。
打了宋王偃那樣的暴君,非但沒死,居然還能說服宋王偃,迫使宋王偃讓步…說實話,這些位師兄哪怕是在旁聽著,都為當時的蒙仲捏一把冷汗。
隨后,當蒙仲說到五國伐齊、齊國破碎、齊王田地從臨淄逃到莒城時,孟子感慨地嘆了口氣:“這即是不修仁德的下場啊。”
在旁,公孫丑等諸弟子亦是附和點頭,唏噓不已。
齊國,當初的齊國,那是多么的強盛,齊威王時期,連秦國都不敢與其爭鋒;待等齊宣王時期,原本倒向秦國的中原各國,硬生生因為齊國的強盛而考慮倒向齊國。
可惜這一代的君主齊王田地…
“你們將如何處置齊國?”孟子正色問蒙仲道。
在這位老師面前,蒙仲當然不會隱瞞,如實說道:“魏、燕、宋三國打算瓜分齊國,魏國取東郡,宋國取瑯邪,分別占取齊國五分之一的國土,其余三分,燕國試圖將其吞并。”
聽到這話,在旁的樂正驚訝問道:“為何燕國能五分取其三?”
蒙仲便解釋道:“因為此次五國伐秦,乃是由秦國提出倡議,秦國希望魏國將更多的精力放在齊國這邊,希望魏國陷入齊國的泥潭,為秦國爭取時間。我反復思量,認為魏國主要的威脅還是在于秦國,因此,魏國不應當花費太多的精力在東邊。…山東的齊人,距離臨淄較近,我認為很難短時間內令其心甘情愿歸順魏國,但東郡距離臨淄較遠,那里的齊人應該能夠接受魏國的治理…”
“很明智的判斷。”孟子點點頭,由衷稱贊道:“不是人人都能在貪欲面前保持克制…也是這個道理,是故你叫宋國止步于莒城吧?”
蒙仲笑了笑,說道:“還有就是齊王田地這個麻煩,很難處置…抓到他吧,殺了容易引起齊人的憤怒,放過又無法讓宋人接受,與其左右為難,索性就止步于莒城,反正宋國此次占據的土地,也足夠宋國消化好些年了。”
“很明智。”孟子點點頭,旋即,他皺著眉頭問道:“那其余三分齊土…據老夫所知,燕國的樂毅是你的知己,他可與你說過,將以什么方式吞并齊土?”
蒙仲當然明白孟子的擔憂,正色說道:“夫子請放心,關于此事,樂毅曾與我商討過,我將夫子當初與齊宣王的對話告訴了他,并告誡他,燕國弱而齊國強,倘若燕國欲以弱吞強,那么就必須注重齊人的民心,倘若齊人個個都能接受燕國的統治,那么燕國就能長久占據這片土地;反之,燕國從哪里來,終將回哪里去,就仿佛當年的齊宣王。”
“善!”孟子非常滿意地點點頭。
當代因為法家思想的盛行,其實儒家弟子漸漸已經式微,很少能出現像田章這樣的,更別說蒙仲這個他硬生生從莊子嘴里掰過來的半個弟子,以蒙仲如今的地位與名聲,依舊能推行他孟軻的仁德、仁政思想,這對于一位一輩子都無法讓自己的思想被諸國君主真心采納的老人來說,著實是最大的安慰。
隨后,蒙仲又向孟子講述了太子戴武的來意:“此番太子戴武前來拜訪老師,就是為了迎儒家入宋,得到儒家弟子的幫助…”
“好、好、好。”孟子連說了三個好字。
事實上,宋國本身就推行儒家思想,但這只是惠盎的功勞,宋王偃本身對于儒家思想,其實也不怎么感興趣,但如今宋國的儲君太子戴武,卻受儒家思想影響極大,蒙仲毫不懷疑,只要孟子點頭,相信日后定然會有大批的儒家奔赴宋國當官。
此事對于宋國利弊如何,其實不好評價,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現如今宋國吞并了齊國五分之一土地的情況下,這些儒家弟子去宋國當官,必然能對宋國的發展起到推動的作用。
至于孟子會不會答應,這還說用么?
孟子一輩子都希望中原各國真心采用他的思想主張,又怎么會退卻太子戴武的邀請呢?
只可惜按照孟子的身體狀況,待宋國盛行儒家思想時,這位老人怕是看不到了。
這不,在與蒙仲聊了一個時辰后,孟子的精力就漸漸支撐不住了。
見此,公孫丑適合地勸說道:“阿仲,反正你也要在這邊多住幾日,今日不如就到此為止吧,讓夫子先歇息一下。”
蒙仲點點頭,準備與諸師兄弟一起告辭離去。
而就在這時,只見有一名儒家弟子走入屋內,捧著一冊竹簡說道:“有驛卒送來了一封書信,乃是蒙邑送來的。”
還未等屋內其余人反應過來,就見本靠坐在床榻上即將昏昏入睡的孟子忽然睜開了雙目,仿佛恢復了元氣似的,說道:“取來,讓老夫觀瞧。”
片刻之后,孟子看罷書信的內容,哈哈笑道道:“我估摸著就這幾日了,哈哈,果然,這老…”
忽然,他看到了站在門旁的蒙仲,聲音戛然而止,只見他笑瞇瞇地對蒙仲說道:“阿仲,你先去歇息吧。”
蒙仲與公孫丑、樂正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后者用眼神示意他莫要參合。
待走出屋內后,蒙仲尚能聽到屋內傳來孟子中氣十足的聲音。
“論辯術,老夫一生不弱于人,若不能說得‘莊蔽天’啞口無言,老夫死亦不能瞑目!…老夫強撐這口氣,就是為了辯地他啞口無言!”
莊蔽天?不會是指…
蒙仲眼角抽搐了幾下。
真有毅力啊,這兩位…
這都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