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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寅時已至,然而本該是漆黑一片的夜空下,卻被無數支火把所照亮,從遠處觀瞧,仿佛火點的海潮。
在距離戰場約三里外的一處土坡上,蒙仲騎著戰馬立于坡上,時刻關注著前方的戰場,關注著遠處那支秦軍突圍的狀況。
大半個時辰前,他已派人將事情的嚴重性轉告了五國軍隊的幾位統帥——尤其是田觸。
齊燕兩軍并不會拼了命阻截秦軍,這種事蒙仲早就心知肚明,因此當他把齊燕兩軍安排去攻打秦營的西營與北營時,就沒指望這兩支軍隊能擋住白起,使白起無法成功突圍至陰晉。
甚至于,他還有心利用齊燕兩軍的“放水”,誘使白起向北、或向西轉向北突圍,反正只要他聯軍拿下鄭縣,一切就塵埃落定,他不怕白起再耍什么花樣。
可沒想到的是,白起的反應非常快,這家伙不知怎么就意識到了鄭縣、或咸陽的問題,從大半個時辰前就拼了命地往南突圍。
倘若說白起向北突圍,蒙仲倒還可以任由其離去,但白起向南突圍,這事蒙仲就不允許了。
畢竟迄今為止,蒙虎、華虎等人還未送來成功攻陷鄭縣的好消息,退一步說,哪怕蒙虎等人此刻已攻陷鄭縣,蒙仲亦要防止白起率領大軍收復鄭縣。
基于這一點,蒙仲派人將當前的情況告訴了田觸、樂毅、李兌等人。
不得不說,縱使是私心最重的田觸,也絕非是那種不顧大局的蠢貨,當他得知白起向南突圍時,他也不敢再有什么對秦軍放水的心思,主動就聯合了樂毅的燕軍,從側翼包抄秦軍,為暴鳶率領的韓軍以及樂進率領的方城軍分擔壓力。
也難怪,畢竟能否攻占鄭縣,意味著他聯軍能否奪取陰晉,而能否奪取陰晉,直接關系到他二十幾萬聯軍的生死存亡,在這個前提下,縱使是田觸也不敢再搞什么小動作。
正所謂此消彼長,當聯軍上下為了某個目的而真正聯合起來時,人數處于絕對劣勢的秦軍,難免就落入了下風。
整整半個時辰,面對著聯軍的前堵后追、四面圍攻,白起麾下數萬秦軍硬是沒辦法突破韓軍與方城軍構筑的防線,非但數十次的突圍嘗試皆被擊退,反而落入了聯軍的包圍。
看到這一幕,蒙仲微微搖了搖頭,他忽然想到了當年的伊闕之戰。
那年的白起,意氣風發,以八萬秦軍夜襲公孫喜十八萬魏軍,在一夜之間擊破魏韓二十幾萬軍隊,而今時今日,白起率領數量相近的軍隊,卻被同樣與上回魏韓聯軍兵力相似的二十幾萬聯軍團團包圍。
這算是給公孫喜報仇了么?
蒙仲百無聊賴地想道。
不過說實話,他對那個自負、傲慢的公孫喜并沒有什么好感,畢竟那會兒公孫喜聽了田文的教唆一直在變相打壓他,唯一讓蒙仲對公孫喜改觀的,便是公孫喜寧死不屈,縱使被俘也絕不向秦國、向白起低頭的骨氣。
“還不放棄么?再不放棄,你說不定就要步上公孫喜的后塵了…”
目視著遠處人聲嘈雜的戰場,蒙仲喃喃說道。
是的,一旦白起被聯軍所俘,必死無疑,因為他跟一般的秦將不同,比如司馬錯,這等老將縱使不幸被聯軍所俘虜,各國——主要是三晉,也會留著司馬錯與秦國談條件。
但唯獨白起,只要被魏軍抓獲,尤其是被河東武卒抓獲,那就必死無疑!
公孫喜固然有諸多缺點,但作為魏將、作為河東守,公孫喜無疑是稱職的,當年白起違背各國戰爭那不成文的默契,殺害了被俘虜的公孫喜,那么,河東軍就絕對不會饒過白起。
到時候別說蒙仲出面,就算是魏王遫出面,怕是也無法扭轉河東魏軍的憤怒。
白起如果聰明的話,這會兒就應該放棄了,放棄向南突圍,選擇向西、向北突圍,倘若白起肯放棄,蒙仲可以放白起離去——倒不是他徇私,實在是彼此的傷亡太大了。
這不,只是短短大半個時辰,而且還是在夜里,然而迄今為止,他麾下的方城軍已出現了接近四千人的傷亡,韓軍更慘,由于韓軍直面秦軍的突圍,傷亡人數怕是已超過方城軍的兩倍。
其余趙齊燕三軍,傷亡人數全部加起來都沒有魏韓兩軍嚴重。
沉重的傷亡,讓蒙仲皺緊了眉頭,但沒有辦法,此刻他必須咬牙撐著,無論他魏韓兩軍付出多么沉重的傷亡,都不能叫白起成功突圍,否則,很有可能壞了大計。
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中暗暗祈禱白起及時“幡然醒悟”,停止這種無畏的互相消耗,老老實實向北突圍。
然而就在這時,遠處卻忽然爆發出了一陣喊聲。
“秦軍突圍了!秦軍突圍了!”
“擋住他們!擋住!”
原來,歇了一口氣的秦軍再次發起了沖鋒。
蒙仲暗自撇了撇嘴。
但事到如今,他也再沒有什么好辦法。
既然那數萬秦軍拼了命地想要突圍,他魏韓兩軍就只能拼了命地阻擊,看看誰的命更硬,除此之外再無他法。
“堅守吧,守到天亮,秦軍應該就會放棄了…”
蒙仲只能用這樣的話去安慰魏韓兩軍的兵將們。
不過,相比較蒙仲此刻的無奈,白起的情緒,則起伏更大。
他一次次地下達突圍的命令,卻又一次次眼睜睜看著麾下的軍隊被魏韓兩軍拼死擋回來,再加上側翼、背后還有齊燕兩軍的不斷進攻,說實話,腹背受敵這個詞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他秦軍所處的境地。
“國尉、國尉。”
有從前線退下來的秦將鄭因來到白起與司馬錯面前,沮喪地說道:“前面的韓軍與方城軍反擊猛烈,實在是難以突圍…”
白起聞言大怒,怒聲罵道:“韓軍與方城軍,合計不過六七萬,我軍拋開抵擋齊燕兩軍的斷后軍隊,此地亦有六七萬軍隊,何以竟不能殺穿過去?!”
說罷,他抬手指向前方,沉聲喝道:“我不想聽任何借口,我的命令從始至終就只有一條,殺出去!不惜一切代價!”
“可是我軍的傷亡…”
“你難道聽不見我的話么?我說,不惜一切代價!”白起怒視著鄭因。
他發誓,若非這鄭因是司馬錯原先麾下的將領,他早就下令將這廝砍了祭旗了。
此時,司馬錯亦沉著臉呵斥道:“鄭因,聽從國尉的命令!”
“是…”
鄭因咬咬牙,轉身離去。
看著鄭因離去的背影,司馬錯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些,轉頭對白起解釋道:“鄭因,是老夫帳下的老人了,絕非是貪生怕死之徒…多半是損失太大了。”
白起微微點了點頭。
他知道的,因為從方才起,便源源不斷地有士卒前來稟報,說這個將軍帶的兵被打潰了,那個將軍帶的兵被打潰了,比如將軍晉鄺的部下,五千人將烏榮,僅僅只是兩輪進攻與反擊,烏榮麾下的五千軍隊就被打潰了,就連烏榮本人也是身負重傷。
但沒辦法,值此關鍵時刻,他不能退。
他沉聲對司馬錯說道:“損失慘重的,又何止是我軍?對面的韓軍與方城軍,他們的損失慘重并不會比我方少些,但蒙仲還是不斷加強阻擊的力度。…事到如今,看的就是誰能堅持到最后一刻!”
聽到白起的話,司馬錯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旋即又說道:“但…”
說到這里,他的話音戛然而止,旋即搖了搖頭:“不,沒什么。”
他其實是想提醒白起,相比較韓軍與方城軍,他秦軍的處境更加惡劣,畢竟他們此刻除了面前的韓軍與方城軍外,左側、右側、后方還同時遭受著齊軍、河東魏軍、燕軍這三支軍隊的進攻,四面被圍的處境,讓他秦軍的士卒們逐漸對這場仗的勝負感到悲觀,從而士氣也逐漸低迷——這正是他們多次突圍卻仍被韓軍與方城軍拼死擋回來的最關鍵原因。
但想了想,司馬錯還是將這份提醒又咽回了肚中。
原因很簡單,一來他能想到的,白起也能想到,只不過沒有提罷了;二來,這件事縱使說破,又能對眼前的戰況起到什么正面作用呢?
想來想去,能做的也無非就是像白起這樣,不斷地發起突圍,寄希望于能攻破韓軍與方城軍的承受能力,強行殺出去。
終于,韓軍的傷亡數字超過了暴鳶的承受范圍。
若非換做在以往,這會兒他怕是早就退縮了,但這次他沒辦法,誰讓他此前信誓旦旦地在蒙仲面前保證一定能夠阻擋秦軍向南突圍呢?
更何況,與他韓軍并肩作戰的方城軍,傷亡數字也十分慘烈,若是他韓軍這會兒敢撤,留下方城軍獨自面對秦軍,他知道蒙仲絕對會跟他翻臉。
咬咬牙,他將指揮權交給部將韓足,自己則駕馭著戰車,前往蒙仲所在的位置。
此時已臨近卯時,天色已蒙蒙亮,遠遠地,暴鳶便看到蒙仲騎著戰馬立于一處土坡之上,正是之前他們分手的地方。
換而言之,在一兩個時辰的時間里,蒙仲一直在這邊關注著前方的戰場。
“老弟,老弟。”
一邊喊著,暴鳶一邊駕馭著戰車來到了蒙仲的身側。
只見他看了看蒙仲身側的那幾名近衛,壓低聲音對蒙仲說道:“老弟,我軍實在是撐不住了,初步估算,我軍傷亡、逃逸的人數不下于兩萬人,再這樣下去,愚兄手下這支軍隊恐怕就要崩潰了…”
蒙仲皺著眉頭沒有說話,心中思考著對策。
其實,他心中也在猶豫,猶豫是否應該改變策略,畢竟從樂進、於應送來的訊息,他方城軍的損失也很慘重,幾乎人人負傷,初步估算,陣亡人數高達四千多人。
而這次他帶來方城軍總共才多少人?
一萬六千人而已!
僅僅只是兩個時辰的廝殺,就犧牲了四分之一的方城軍,別說損失更為慘重的韓軍撐不住了,事實上就連他方城軍,此刻也處于崩潰的邊緣,只不過從整個戰況來看,他聯軍明顯占據優勢,因此他麾下的方城軍倒還不至于出現潰逃的跡象。
方城軍,是蒙仲從無到有壯大的軍隊,好比龐涓的河南魏軍,公孫喜的河東魏軍,那是實打實的嫡系軍隊,現如今在短短兩個多時辰里損失如此慘重,蒙仲亦是心如刀割。
別說什么方城軍都是投奔方城的楚人,那都是他葉邑人,還記得當年他宋國攻打滕國失利,許多蒙邑子弟戰死,蒙仲曾親眼看到、親眼聽到當時的蒙邑哭聲一片。
而這次,一下子四千余方城士卒戰死,可想而知日后當他率軍返回封邑時,葉邑會是怎樣一副凄涼的景象。
但不能退縮啊!
天曉得他一旦退縮,被白起麾下的秦軍突圍而出,會對鄭縣造成怎樣的影響。
萬一蒙虎、華虎那邊進展不順利,此時還未攻陷鄭縣,那豈不是白白犧牲了那么多的士卒?
“撐著!”
眼中閃過幾絲決然之色,蒙仲沉聲說道:“此時退縮,叫白起突圍至鄭縣,先前的士卒們豈不是都白白犧牲了?若暴帥麾下的軍隊瀕臨崩潰,可以暫時后撤些許,重整軍勢,我給你一刻時的工夫,期間,我會讓方城軍獨立抵擋一陣…”
聽著蒙仲那不容反駁的語氣,看著他那繃緊的面色,暴鳶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
他知道蒙仲是對的,只是,只是他韓軍的傷亡實在太大了。
“我、我再去抵擋一陣。”
咬了咬牙,暴鳶便駕馭著戰車準備離開。
而就在這時,忽然蒙仲身邊有近衛指著南側方向說道:“郾城君,有一隊騎兵向這邊靠近,似乎是我方城的騎兵。”
“唔?”
蒙仲立即轉頭,眼眸中浮現繼續期待。
就連原本面色糾結準備離去的暴鳶,聽到這話也是精神一振。
只見在他們幾人的注視下,那隊騎兵快速向這邊而來,仔細一瞧,果然是方城騎兵。
難道…
蒙仲與暴鳶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喜悅之色,但卻不敢開口,生怕一開口影響到那個喜訊。
約十幾息過后,那一隊騎兵來到了蒙仲這邊,為首的將官翻身下馬,朝著蒙仲抱拳笑道:“郾君,總算是找到您了…”
說著,待蒙仲沉住氣微微點了點頭后,這名騎兵將官收斂臉上笑容,正色說道:“郾君,奉華虎司馬之名,在下特來向您覆命,丑事二刻前后,我等已如期攻陷鄭縣…”
總算是等到這個好消息了。
暗自松了口氣,蒙仲微笑著點點頭,旋即,待他與暴鳶對視一眼后,當即下令道:“來人,立刻派人通知竇興、魏青、樂進三人,不必再死賭秦軍了,放他們過去,期間趁機掩殺,盡可能地殺死更多的秦軍…另外,記得傳令各軍,鄭縣已被我軍攻破,這場仗,是我五國聯軍勝利了!”
“諾!”左右立刻傳令而去。
同時離去的,還有跟蒙仲一樣如釋重負的暴鳶,他也急著要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麾下的韓軍,借此鼓勵士氣。
此時,蒙仲這才轉頭看向那名有些發愣的騎兵將官,微笑著問道:“攻破鄭縣后,華虎他們做了什么?”
“啊?哦。”那名將官立刻反應過來,抱拳稟報道:“回稟郾君,攻陷鄭縣后,幾位司馬便封鎖了城內的糧倉,并驅逐了城內的秦人,對了,華虎司馬還讓在下告訴郾君,他會立刻著手加固防御之事,但那邊兵力不多,一旦秦軍反撲很難守住,希望郾君盡快帶兵前去。”
“嗯。”見華虎已妥善地做好了他囑咐的那些事,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是的,驅逐鄭縣的秦人,是蒙仲給華虎下達的命令,雖然有點對不住鄭縣的秦人,但沒辦法,只有驅逐了鄭縣城內的秦人,他聯軍才能鄭縣度過這個冬季——前提是秦國不肯立刻交出陰晉,準備死撐到冬季。
至于讓一群鄭縣的難民提前給咸陽報個信,讓秦王心中有個數,順便再消耗一些咸陽的糧食,這倒反而是其次了。
此時,遠處的魏韓兩軍中,亦響起了士卒們的歡呼聲。
“勝利了!”
“我軍勝利了!”
“我軍已打下鄭縣!萬歲!萬歲!”
說實話,魏韓兩軍中九成九的士卒們,根本不知道鄭縣是什么地方,也不清楚他們在這里圍殺秦軍,跟攻陷鄭縣有什么關系?但既然各自的將領們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們,告訴他們這場仗已經取得勝利,他們也不在乎其他的。
一時間,魏韓兩軍中歡呼聲不斷,此前因損失慘重而逐漸低迷的士氣,立刻又有所回升。
與之相反的,則是秦軍。
尤其是秦軍的將軍們,比如晉鄺、仲胥、童陽、鄭因等人。
一般的秦卒,未必清楚這場戰爭背后的真相,但晉鄺等秦軍的將軍們卻是清楚的,當他們看到、聽到無數魏韓士卒振臂歡呼,高呼鄭縣已經被其五國聯軍所攻陷時,這些位秦軍將領如喪考妣,一個個在周圍秦卒們不解、困惑的目光中,垂下了手中的兵器。
鄭縣已被攻陷…
完了,全完了…
他們甚至可以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他秦國的劫難!大劫難!
縱使是白起,他在聽到魏韓兩軍的歡呼聲后,亦一度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由衷希望那只是蒙仲故意放出來摧毀他意志的謊言,但當他發現魏韓兩軍有意讓開道路,放他秦軍向南突圍時,他就知道,鄭縣是真的被蒙仲攻破了。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啊…
白起長長嘆了口氣,長時間繃緊精神而導致的疲倦,立刻將他席卷。
此刻的他,不禁有些無奈。
因為每一次,他都是輸在只差那么一絲…
可就是這一絲,導致的結果卻猶如天壤之別。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