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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晉鄙

  四月上旬,因為路程關系,蒙仲麾下的方城軍率先抵達韓國宜陽,共計約四千騎兵、一萬兩千余步卒。

  待等至四月中旬時,魏國河東守公孫豎的部下竇興、魏青等人,率領約三萬河東軍南渡大河,趕至韓國宜陽,成為繼方城軍之后第二支抵達匯兵地點的聯軍。

  至此,魏國伐秦的軍隊已全部集結于宜陽,約五萬人數。

  別看這支魏軍人數并不多,僅僅只是五萬左右,但要知道,這五萬魏軍全部由河東軍與方城軍組成,方城軍在經歷過宛方之戰后,已蛻變為一支經得起考驗的悍卒,更別說軍中八成以上士卒都是魏武卒組成的河東軍——不錯,這些河東軍的魏武卒,正是當年蒙仲在伊闕之戰中挽救回來的老卒,也是河東郡最珍貴的抵御秦國的力量。

  當日,當方城騎兵將河東軍抵達宜陽的消息送到城內,告知暴鳶與蒙仲后,蒙仲便與暴鳶一同出城迎接了竇興、魏青等將領。

  闊別數年再次相逢,竇興、魏青二人也頗為興奮,待瞧見蒙仲親自出城迎接后,他二人亦當即脫離隊伍,乘坐著戰車率先迎了上來。

  待來到蒙仲等人面前后,他二人下了馬車,上前爽朗地與蒙仲打招呼:“暴帥、蒙司馬,好久不見。…不對,如今該稱呼蒙司馬為郾城君才對。郾城君,還記得我二人否?”

  在暴鳶的笑聲中,蒙仲點點頭笑道:“在下豈會忘卻竇、魏兩位司馬?”

  說著,他看了看不遠處的河東軍,問道:“這次來的,只有竇司馬與魏司馬么?”

  此時竇興正與蒙虎互錘胸口,相互拍著肩膀熱情地打著招呼,聽到蒙仲這話后,竇興笑著解釋道:“費恢、梁習二人,被軍將留在河東了。不過,軍將給郾城君調來了一名勇將。”

  說罷,他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河東軍,待瞅了半響后,忽然大聲喊道:“晉鄙!晉鄙!過來這邊。”

  蒙仲順著竇興目光投向的方向看去,約十幾息后,便看到有一輛戰車徐徐而來。

  仔細一瞧,這輛戰車上站著一名頗為年輕的將領,大概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神色冷淡、態度倨傲,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人。

  只見此人乘坐戰車來到了竇興、魏青二人身邊,翻身下了戰車,朝著竇興、魏青二人抱了抱拳,甕聲甕氣地說道:“竇司馬、魏司馬。”

  “來,晉鄙。”

  魏青招招手,將這名叫做晉鄙的將領召到面前,旋即向蒙仲介紹道:“郾城君,這位乃是我河東軍的勇將,晉鄙,犀武生前亦很是器重他。…晉鄙,這位便是郾城君。”

  蒙仲微微一笑,正要打招呼,卻見晉鄙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沉聲說道:“郾城君蒙仲…我知道你,你用卑鄙的手段犧牲了犀武,才成就了你的名聲。”

  “晉鄙!”魏青面色一沉,壓低聲音呵斥道:“住口!事實并非你想的那樣!”

  而聽到晉鄙的話,蒙仲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困惑問道:“抱歉,你方才說什么?”

  “我說,你用卑鄙的手段犧牲了犀武,這才成就了你的名聲。”晉鄙面不改色地重復道。

  聽到這話,蒙仲還未有任何表示,在旁的蒙虎率先惱了,大步朝這邊走來,口中罵道:“喂!你這家伙胡言亂語什么?!”

  “阿虎!”

  蒙仲伸手攔下了準備教訓對方的蒙虎,旋即平靜地詢問晉鄙道:“我并不明白,為何你會這樣認為?”

  聽到這話,晉鄙目視著蒙仲,沉聲說道:“曾有伊闕之戰的逃卒逃回河東,告訴了我犀武戰死的真相,是你…是你郾城君蒙仲,當時攪亂軍心,使一部分魏軍退守伊闕山,害得犀武最終戰敗,被秦狗所擒…”

  “夠了!晉鄙!”

  竇興走過來喝道:“我等反復與你解釋過,當時郾城君的判斷是正確的,若非郾城君當時果斷說服軍將退守伊闕山,當時十八萬魏軍注定將葬身于那場夜襲,是郾城君救了我等,救了我河東軍數萬將士!”

  “不!”晉鄙沉聲反駁道:“是犀武救了你等!…那一晚,犀武以及那數萬勇敢的河東兒郎,代替你等付出了犧牲…”說罷,他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冷淡地說道:“郾城君,你很狡猾,見犀武與那些勇士與秦軍殺得筋疲力盡,趁機進攻秦軍,攬下了全部的功勞。”

  說罷,他目視著蒙仲微微搖了搖頭,繼而轉身上了戰車。

  竇興見此大怒,緊走幾步欲追趕上去,同時口中大罵:“晉鄙!你這個混賬,你給我回來!晉鄙!”

  然而晉鄙卻視若無睹,面無表情地吩咐駕車的士卒載著他返回了軍中。

  看著晉鄙乘坐戰車返回了軍中,魏青亦是面色難看,頗有些不知所措地對蒙仲說道:“郾城君請莫要在意,那混賬就是個莽夫,那廝得罪之處,我與老竇在這里向你賠罪了。”

  蒙仲微微一笑,擺擺手表示不在意,因為他覺得那個晉鄙有點意思。

  其實在伊闕之戰中,蒙仲最為人所詬病的一點,就是他沒能通過與秦軍交涉的方式,將公孫喜救回來,而是直接向秦軍發動了攻勢,因為這件事,當時魏國國內也有人質疑蒙仲這樣做是不是為了總攬軍隊,因此要借秦人的手將公孫喜除掉。

  當然了,會提出這種質疑的,基本上都是不曾參與伊闕之戰的吃瓜國人,真正參與了伊闕之戰的兵將,像公孫豎、竇興、魏青等人,包括那數萬河東軍,都不曾因為這件事質疑過蒙仲,因為他們當時親身體會,都很清楚就當時的情況來說,蒙仲根本沒有辦法救回公孫喜。

  而之所以蒙仲覺得這個晉鄙有點意思,則是因為晉鄙質疑他的點與當時魏國國內質疑他的點不同——晉鄙并不質疑蒙仲為何沒有設法營救公孫喜,他質疑的,是蒙仲在當時魏軍遇襲那晚,攪亂軍心使得魏軍兵力分散,有一部分魏軍撤往了伊闕山,以至于最終導致公孫喜戰敗。

  從這個質疑他的點就可以看出,晉鄙還是明白些是非的,至少沒有把公孫喜戰死的責任全部怪在他身上。

  看了一眼因為自己沒有立刻回應而有些忐忑不安的魏青,蒙仲微微一笑,安撫道:“仔細想想,其實他說得也沒錯,沒有犀武頭一天晚上奮力抵擋秦軍,消耗了秦軍的體力,次日咱們又如何能反制秦軍呢?”

  魏青點點頭說道:“話雖如此,但那廝將責任怪在郾城君身上,卻是不應該…但凡是經歷過那場戰爭的人,都很清楚當時究竟是什么樣的狀況…”

  從旁,華虎淡淡問道:“此人當時并不在軍中么?”

  “晉鄙那時被調任風陵渡,防備秦國的華陽君羋戎見我河東當時守備空虛而趁機進攻…”竇興解答了華虎的疑惑,旋即沉聲對蒙仲說道:“郾城君,你放心,我定會叫那廝向你低頭認錯。”

  “沒必要。”

  蒙仲笑著說道:“我方才看他神色,他并不是恨我,而是在質疑我當時的判斷,這屬于兵法上的探討,日后有空暇的時候,我與他辯論辯論,解答他心中的疑問即可,何必為了這么點小事弄得眾人都不開心呢?”

  竇興與魏青對視一眼,抱抱拳佩服地說道:“郾城君心胸豁達,我等佩服。”

  蒙仲笑著擺了擺手,旋即轉頭看了一眼暴鳶,笑著說道:“好了,給了為你們接風,暴帥已在城內置備了酒肉,你二人速速將軍隊安頓好,今日我等好好喝些酒。”

  聽到喝酒,竇興頓時來了興致,舔舔嘴唇笑道:“好好,喝酒好,不瞞諸位,從安邑啟程時,我偷偷灌了幾個水囊的酒,結果大軍還未跨過大河,我那些酒囊就空了…隨后一路上為了不耽誤行程,我也不敢去找酒吃,可饞死我了。”

  “哈哈哈哈…”

  眾人聞言大笑。

  “好了,那先不聊了,我與魏青立刻去安頓軍隊…”

  “好。”蒙仲點點頭,旋即又叮囑道:“順便也邀請那位晉司馬,另外…我知道竇司馬你的脾氣,莫要為難他。”

  竇興聞言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笑著點了點頭:“好,看在郾城君的面子上。”

  說著,他與魏青便與蒙仲等人告別,返回軍中,引導麾下士卒在宜陽城外駐扎。

  看著遠處就地駐扎的河東軍,暴鳶捋著胡須輕笑道:“居然還有人為當日伊闕之戰而質疑老弟。”

  說罷,他搖了搖頭,淡淡說道:“沒有老弟當日力挽狂瀾,此刻城外的魏韓兩軍,皆早已不復存在。”

  為避免邀功嫌疑,蒙仲也不知該說什么,然而此刻蒙虎卻嘿嘿笑道:“老暴,別瞎說啊,這里頭還有咱方城軍呢。”

  “哈哈哈哈…”

  聽到蒙虎的打諢,暴鳶哈哈大笑。

  大約一個時辰后,待竇興、魏青二人將駐扎的事宜安排妥當,便強行帶著晉鄙回到了城門這邊。

  此時,蒙仲注意到晉鄙的左臉臉頰稍稍腫了一塊,他微微皺了皺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正與蒙虎、華虎二人談笑自若的竇興,但最終,他還是識趣地沒有追問。

  畢竟,這也是人家河東軍的內部事,他也不好干涉。

  當日的傍晚,暴鳶在城內的縣府宴請了魏韓兩軍的將領,因為彼此都是當年伊闕之戰時并肩與共的老相識,自然也不會有什么見外,以至于酒宴一開始,場內的氣氛就很火熱,敬酒的敬酒,拼酒的拼酒,不一而足。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晉鄙了,一個人坐在靠角落的位置,面色深沉地喝著悶酒。

  見此,蒙仲與暴鳶打了聲招呼,端著自己的酒碗走到了晉鄙身邊,徑直在晉鄙身側坐了下來,伸手操起旁邊酒缸中的酒勺,給自己舀了一勺。

  晉鄙當然不至于眼瞎到看不到蒙仲一個大活人在自己身邊坐下,皺了皺眉頭,但沒有說話。

  忽然,他聽到蒙仲問道:“晉司馬…恨我?恨我害死了犀武?”

  晉鄙沉默不語。

  平心而論,他并不憎恨蒙仲。

  畢竟像公孫豎、竇興、魏青、費恢、梁習等當年跟隨公孫喜征戰伊闕的河東魏將們,在戰后回到河東,均一致認為犀武的死與蒙仲無關。

  這些位將領,那可是公孫喜的心腹愛將,倘若其中有人質疑蒙仲,晉鄙或許還難免有所胡思亂想,但這些位將領皆一致認為犀武之死與蒙仲無關,晉鄙自然也不會將公孫喜的死,歸罪于蒙仲身上。

  說到底,晉鄙只是心里有些不平衡罷了。

  畢竟當年那場伊闕之戰,一手提拔了他的公孫喜居然敗在秦國一個籍籍無名的將領身上,幾乎可以說是身敗名裂,反觀蒙仲,戰前不過是區區一介師帥,可最終卻成為了這場戰爭的最大功臣,就連公孫豎、竇興、魏青等人亦紛紛對此人贊不絕口,幾度表示希望蒙仲代替已故的公孫喜接任河東守的職位,這讓晉鄙感到心里不平衡。

  說白了,有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他心里不舒服罷了。

  見晉鄙沒有回答自己的意思,蒙仲端著酒碗抿了一口,旋即悵然說道:“據我所知,但凡是知曉犀武歷來功績的魏人,都對犀武的戰死扼腕嘆息,我亦如此。犀武當年最大的敗因,就在于他太過于輕敵,認為秦將向壽、白起一流不足以與他抗衡,自認為勝券在握,以至于在秦軍尚未擊敗的情況下,就急著開始算計韓國的軍隊,試圖教唆韓軍與秦軍廝殺,使他麾下的軍隊能以最小的傷亡代價贏得勝利…不管你信與不信,我曾幾度勸過犀武,奈何他不肯聽從,最終把我打發到伊闕山,負責監視秦軍的異動。當時我身邊的人都很生氣,但我并不氣,只要魏軍能取得勝利,犀武怎樣對我,我并不在意。…我是宋人,自趙國斷絕了與我宋國的邦交后,魏國是唯一能庇護我宋國不受齊國威脅的盟友,我投奔魏國、在魏國出仕的目的,除了確保魏宋兩國的邦交外,亦要確保魏國依舊強盛…因私廢公害死犀武這等天下名將?這不合我前來魏國的初衷。”

  “…”晉鄙聞言看了一眼蒙仲,但依舊沒有說話。

  見此,蒙仲也不在意,抿了一口酒后繼續說道:“你質疑我遇襲那晚為何要說服眾人退守伊闕山,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為當時秦軍占盡先機,他們攻破了北、西、東三處營寨,我軍士卒中有很多人當時根本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就被秦軍所殺,倉促應戰,如何能擊敗秦軍?因此我向犀武建議退守伊闕山、重整旗鼓,但當時犀武并沒有聽取我的意見,他要用擊退秦軍來挽回他的謬誤,用兵法來說,這是意氣之戰,是盲目的做法。…不過你說得沒錯,遇襲那晚的次日,我與竇興、魏青等人之所以能反制秦軍,確實是因為前一晚犀武與其麾下勇敢的將士們拼死與秦軍鏖戰,消耗了秦軍幾乎所有的體力,這才使得我當時的計策順利施行,因此你覺得,我在伊闕之戰的名氣,是因為犀武的犧牲,我亦不否認,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同樣不希望犀武與那數萬魏軍的戰死…正如我方才所言,若魏國因為秦國而衰弱,我宋國便無法得到魏國的庇護。”

  說到這里,蒙仲轉頭看向晉鄙,正色說道:“我很遺憾犀武的戰死,但是在那場仗中,我已做了我力所能及的所有的事。”

  說著,他端起酒碗,朝著晉鄙做出示意的動作。

  看看蒙仲端著的酒碗,再看看他誠懇的神色,晉鄙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舉起了面前的酒碗,與蒙仲稍稍碰了一下。

  “敬魏國,敬犀武。”

  “…敬魏國,敬犀武…”

  相視一眼,蒙仲與晉鄙皆一口飲下碗中的酒水,旋即,蒙仲拍了拍晉鄙的肩膀,站起身來朝著自己的座位走去。

  看著蒙仲離去的背影,晉鄙低著頭沉思了片,旋即伸手抓了抓頭發。

  此刻他的面色,已不像先前那般冷漠。

  “精彩。”

  待蒙仲坐回自己的坐席后,暴鳶輕輕拍了拍手掌,笑著說道:“三言兩語,便化解了他人對你的誤會,老弟不愧是名家弟子。”

  “不,這是道家的范疇。”目視著有些困惑的暴鳶,蒙仲輕笑說道:“我的老師莊夫子曾教導我,想要說服別人,最好是通過誠懇而樸素的道理,用巧言說服他人,只能使人一時相信你;但用道理說服他人,就能使人始終相信你。”

  “言之有理。”暴鳶連連點頭,旋即舉起酒碗笑道:“敬莊夫子。”

  蒙仲笑了笑,舉起酒碗與暴鳶稍稍碰了一下。

  旋即,待他與暴鳶滿飲了這碗酒,轉頭再看向晉鄙那邊時,卻看到他的兄弟樂進不知何時已坐到了晉鄙身邊,正與后者喝著酒。

  而晉鄙的態度,明顯比方才隨和了許多。

  可能是注意到了蒙仲的視線,晉鄙轉頭看了過來,見此,蒙仲便舉起碗示意了一下。

  旋即,晉鄙亦舉起了酒碗。

  十日后,奉陽君李兌攜趙希、董叔、廉頗等趙將,亦率領五萬趙軍抵達了宜陽,至此,魏、趙、韓三晉的軍隊,整整十五萬軍隊,已在宜陽集結完畢。

  待等到五月中旬,齊燕兩國軍隊亦前后抵達宜陽,在奉陽君李兌的統帥下,近二十五萬諸國聯軍,浩浩蕩蕩朝著秦國的函谷關開拔。

  繼當年田章、公孫喜、暴鳶三人率軍攻打秦國之后,諸國聯軍將再次挑戰函谷關這座扼守秦國門戶的雄關。

  一場鏖戰,就此拉開帷幕。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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