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368章:約見

  次日晌午前后,蒙仲按照約定前去城內的驛館拜訪樂毅。

  二人見面時,待聽到樂毅那一句“郾城君”的稱呼,蒙仲便有所意識,順著樂毅努嘴的方向看了看隔壁的屋子——不出意外的話,隔壁多半就是齊將田觸的下榻之處。

  見此,蒙仲心下暗暗哂笑。

  然而更讓蒙仲感到啼笑皆非的是,待他與樂毅坐下剛剛開始飲酒,得知消息的田觸便跑了過來,厚著臉皮介入了蒙仲與樂毅的這次私下的聚會,那心虛的表現,讓蒙仲更加確定齊國這次肯定是打著什么鬼主意。

  但遺憾的是,由于田觸在場,蒙仲也不好直接了當地向樂毅詢問一些問題,于是蒙仲索性就暫時放下了此事,單純與樂毅喝酒閑聊,畢竟他與樂毅確實有好一陣子未曾碰面了。

  不得不說,蒙仲、樂毅、田觸坐在一起喝酒,最開始的氣氛著實有些詭異。

  畢竟蒙仲與田觸可談不上什么朋友,但田觸如今卻與樂毅私交頗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可能是見一開始屋內的氣氛有些僵冷,樂毅率先拋出了一個話題,即他的夫人已身懷有孕。

  聽到這話,別說蒙仲愣了愣,就連田觸也是滿臉驚訝,轉頭問樂毅道:“什么時候的事?”

  “去年。”樂毅微笑著解釋道:“去年秋冬,我不是回燕國了么?就是那會兒的事。”

  田觸與蒙仲恍然地點了點頭,旋即拱手祝賀。

  “想好叫什么名了么?”蒙仲問道。

  樂毅微微笑了一下,說道:“去年入冬時稍稍考慮過,若是男嬰的話,就叫做…樂間吧。女嬰的話,暫時還未考慮好。”

  蒙仲愣了愣,繼而看了一眼正笑著祝賀樂毅的田觸,心中有所醒悟。

  他不動聲色地說道:“間者,中也,恐怕并非很適合作為長子的名…”

  而在旁,田觸卻笑著說道:“我倒是覺得還不錯,樂間、樂間…”說著,他對樂毅笑道:“待我那侄兒出世時,可別忘記了通知我,我定奉上厚禮。”

  樂毅微笑著點了點頭,旋即問蒙仲道:“郾城君呢?你我共事多年,你的兒子,也得喚在下一聲叔父吧?”

  “理所應當,不過你怕是還得再等幾年。”蒙仲笑著說道。

  在旁,田觸亦調侃蒙仲道:“待樂毅的兒子出世,郾城君是不是也得表示一下?”

  “那是自然,回頭我自當置備厚禮。”蒙仲連連點頭。

  聽到這話,田觸笑著對樂毅說道:“可別推辭,郾城君如今手中有三塊封邑,財大氣粗…”

  “我當然不會推辭。”樂毅笑著說道。

  三人一邊閑聊,一邊吃酒,彼此間的氣氛逐漸融洽。

  不得不說,酒確實是能夠拉攏男人間彼此關系的好東西,幾碗熱湯下肚,就連蒙仲與田觸二人,關系也明顯親近了許多。

  這不,在幾碗熱酒下肚后,田觸喘著大氣對蒙仲說道:“郾城君…蒙兄弟,還記得我初次敗在兄弟手中那一回么,當時我心中對兄弟是不服的…”

  蒙仲想了想,才知道田觸指的祝柯縣之戰,即他率領五百名信衛軍夜襲田觸數萬齊軍營寨的那一回。

  “…哪怕后來章子出使趙國,回國對我與田達提及兄弟時,我與田達心中依舊不服,但逼陽那次,我對兄弟是徹底服氣了…”一手搭著蒙仲的肩膀,田觸一手端著酒碗回憶道:“那次我軍有整整八萬之眾,且章子也在,然而最終卻攻不下兄弟把守的逼陽,明明當時兄弟麾下的宋軍僅兩三萬…服氣,兄弟我服氣。”

  “田兄過譽了。”

  蒙仲謙遜地搖了搖頭,說道:“當時在下也只是占了我義兄不知逼陽究竟的便宜,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當時田章兄不知是我,而我卻知道對面是田章兄掌兵,無形之中占了莫大的便宜。”

  聽到蒙仲這謙遜的解釋,田觸很滿意地點點頭,畢竟他對田章是極為尊敬的。

  而此時,蒙仲亦趁機詢問田觸道:“話說回來,不知現如今田章兄的狀況如何?據我所知,田章兄身體不適,但礙于某些原因,我也不好去探望他…”

  “主要還是心疾。”

  田觸打了個酒嗝,對蒙仲說道:“這些話,本不應該對外人透露,但蒙兄弟的話,說說應該也無妨…章子年紀大了,戎馬一生身上自然會落下一些隱疾,這是在所難免的,不過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章子與大王不合…”

  說到這里,他看了看蒙仲與樂毅二人,旋即壓低聲音說道:“我也不知兩位是否聽聞,我大齊如今的君主…怎么說呢,相比較威王、宣王,對內頗為嚴苛…”

  說著,他便開始講述一些齊國的秘事,大多都是齊王田地的荒淫之事,以及其對待臣子的嚴苛。

  比如說,齊王田地下令沒收公室貴族的封邑。

  說實話,王室下令沒收公室、貴族的封邑,其實這在當代并不是什么新鮮事,比如說在魏國,魏國這些年來就沒收了不少貴族的封邑,原因是這些貴族世家對國家沒有貢獻,于是魏國沒收了這些人的封邑,賞賜給有功之士,這本身就是屬于改革中的一環。

  但齊國不同,齊王田地沒收公室、貴族的封邑,是因為齊王手中沒錢了。

  提到這件事,田觸便忍不住罵了出聲:“那個該死的蘇秦,仗著曾經有些名氣,被大王奉為上賓,以孝為借口,教唆大王大興土木,為死人…不,我是說為先王建造殿宇樓閣…章子幾次當面質疑蘇秦,卻反遭大王斥責…”

  蒙仲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樂毅,卻見后者面色自若。

  蘇秦乃是燕國在齊國的內應,蒙仲很早就從樂毅口中得知了這一切,而今日從田觸的口中得以證實,蘇秦在齊國確實做得很不錯,當然,指的是讓齊國花費大多的金錢在無用的方面。

  “蒙兄弟,你知道大王為何要打宋國么?”田觸轉頭看著蒙仲。

  蒙仲微微搖了搖頭。

  見此,田觸打個酒嗝,壓低聲音說道:“只因為國內的公室、貴族聯合起來抵制王室…不瞞你說,眼下是章子還活著,國內的那些公族、貴族都不敢輕舉妄動,要是有朝一日章子不在了,呵呵…”

  看著田觸一臉嘲諷的樣子,蒙仲心下亦有些驚訝。

  原本他不曾想過,但今日聽田觸這么一說,他這才知道其實齊國內部的問題也很大。

  而這個內部問題,主要就是一個字,錢。

  鑒于蘇秦的教唆,齊王田地想要表現自己的孝道,在齊國大興土木,為過世的齊宣王興建不亞于王宮的殿宇樓閣作為陰殿,可造著造著,國庫撐不住了,于是齊王田地就動起了沒收一部分公族、貴族封邑的念頭。

  這件事引起了國內公族、貴族的強烈反彈,前幾年爆發的田甲劫王,就是因為這件事導致矛盾激化所爆發的內亂。

  雖然后來田甲伏誅,但王室與公族、貴族之間的矛盾,卻并未消除,只不過后來在外征戰的田章及時率軍返回國內,才沒有引起更大規模的內亂。

  當然,那些公族、貴族畏懼田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田章的安撫。

  在沒收國內公族、貴族封邑這件事上,田章向來是持反對態度的,甚至于為此當面質疑過蘇秦,懷疑蘇秦欲借這件事挑起齊國內部的不合,但遺憾的是,齊王田地卻不認為自己被蘇秦哄騙,用蘇秦那套孝道來反駁田章,這使得齊王田地與田章的關系也很僵。

  在逼陽之戰后,齊國被迫與宋國停戰,而作為這次齊軍統帥的田章,難免也遭到了齊王田地的斥責。

  于是田章一怒之下就辭去了大司馬的職位,回匡邑養病去了,也正是這件事之后,田觸取代田章成為了齊國的上將。

  “那個該死的蘇秦,他絕對是他國派來的奸細。”田觸信誓旦旦地說道:“不止章子這樣認為,事實上朝中的公卿大臣都這樣認為,若不是大王護著那蘇秦,那蘇秦死上十回怕是都不止了…”

  “觸子息怒。”蒙仲微笑著給田觸斟了酒,繼而出言安撫。

  不過在心底,他卻暗暗佩服蘇秦。

  蘇秦是跟張儀一個時代的人物,但成就卻不比張儀,最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便是助趙肅侯促成了諸國間的合縱伐秦聯盟,蘇秦也因此被趙肅侯奉為上賓,奉為武安君。

  但隨后,那時尚未被張儀所取代的公孫衍,利用秦國與諸國的邦交破壞了蘇秦的合縱伐秦之策,蘇秦便從此淡出了世人的眼簾,此后中原便成為了張儀與公孫衍的時代,并最終以張儀的勝出而落幕——盡管張儀最后的下場也是慘淡。

  因此,在世人的眼中,蘇秦的成就遠不如張儀,至少蒙仲是這樣認為的。

  但現如今在覆齊這件事上,蘇秦作為燕國的奸細,卻是做的極為出色,成功地將一個原本強大的齊國,硬生生弄得內部不合、千瘡百孔。

  …等等!

  忽然間,蒙仲心中一愣。

  方才,田觸向蒙仲解釋了齊王田地之所以征討宋國的原因,也就是齊王田地手中缺錢給他亡父、也就是已故的齊宣王建造奢華的宮殿,想要沒收國內公族、貴族的封邑卻遭到了那些公族、貴族的強烈抵制,換而言之,齊國攻打宋國的原因,就是因為齊王田地看上了宋國的殷富。

  那么問題就來了,在這件事上,是否有蘇秦的從旁教唆呢?

  蘇秦是燕國的奸細,但已遭到了章子等齊國臣子的嚴重懷疑,因此按理來說他不太可能做的太過火,比如說當齊國國內的公族、貴族強烈抵制王室時,他再教唆齊王田地用更加強硬的手段沒收那些人的封邑,這應該是不太可能的,畢竟做得太過火,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蘇秦這是在破壞齊國穩定的根基,到時候哪怕蘇秦再用所謂的孝道來掩飾,也未必能讓齊國的臣子默認。

  在這種情況下,蘇秦不是沒有可能教唆齊王田地攻打宋國,借宋國來削弱齊國,畢竟蘇秦是燕國的奸細,他多半不會在意宋國會因此受到怎樣的遭遇。

  而倘若蘇秦確實曾挑唆齊王田地攻打宋國,那么,受燕王之托負責覆齊之事的樂毅…他是否清楚這整件事呢?

  仔細想想,雖然樂毅曾經對蒙仲說過,關于覆亡齊國這件事,他燕國已經有了具體的策略,當初出于對樂毅的信任,蒙仲并沒有詢問具體的策略。

  但今日聽了田觸酒后的這番話,蒙仲忽然懷疑,蘇秦、不,應該說是燕國的覆齊之策,很有可能牽扯到宋國。

  瞥了一眼樂毅,蒙仲忽然問田觸道:“觸子,照你所言,貴國討伐宋國,其實是蘇秦在背后挑唆?”

  樂毅聞言一愣,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蒙仲。

  好似想到了什么的他,微微有些色變。

  田觸怎么可能知曉蒙仲這句問話背后的深意,聞言笑笑說道:“我倒是想承認此事,挑唆你宋國派個刺客殺掉蘇秦,順便也替我齊國鏟除了這個禍害。…但這件事,我還真不清楚。”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旋即問樂毅道:“樂大司馬,你覺得呢?”

  看著蒙仲臉上的笑容,樂毅不禁有些莫名的緊張。

  他知道,蒙仲顯然是因為田觸酒后的那番話,對蘇秦產生了懷疑,繼而,也對他,對燕國心生了懷疑。

  嘴唇微動,樂毅搖了搖頭說道:“在下…不敢斷言。”

  蒙仲盯著樂毅看了片刻,意味不明地微微點了點頭,旋即笑著說道:“好了,時候也不早了,在下便就此告辭了。”

  “咦?”

  田觸聞言一愣,雖然他喝得半醉,也曾向蒙仲發了一通有關于齊王田地的牢騷,但肩負的重任他卻并沒有忘卻,比如說盯緊蒙仲與樂毅,免得樂毅向蒙仲透露一些他齊國的重要情報。

  正因為心中還有些數,因此田觸原以為蒙仲還會再停留一會兒,設法與樂毅單獨相處,以便于套問情況,沒想到,蒙仲卻提出了辭別。

  說實話,這反而讓田觸感到有些遺憾。

  畢竟拋開彼此的立場不談,他也很想結交蒙仲,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誰知道他日后會不會再栽到蒙仲手中?倘若二人關系好的話,到時候哪怕他落到蒙仲手中,也不至于會有性命之危。

  面對著田觸的挽留,蒙仲笑著說道:“今日能與觸子化敵為友,在下已經很滿足了,來日方長,日后還有相聚的機會。”

  田觸點點頭,旋即感慨道:“誠如章子所言,蒙兄弟確實是值得一交…蒙兄弟,在齊宋兩國的事上,在下實在說不上話,日后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蒙兄弟多多見諒。”

  “這個當然,食君之祿、謀君之事,各為其主嘛。”蒙仲笑著說道。

  “說得好。”田觸連連點頭,與樂毅一同將蒙仲送出了驛館。

  看著蒙仲在街道上走遠,走向遠處小巷處的一輛馬車,田觸感慨地對樂毅說道:“這蒙仲,確實是值得一交,可惜…唉!唔?樂毅,你怎么了?看上去面色不大好。”

  “不勝酒力而已。”樂毅微微搖了搖頭,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漸漸走遠的蒙仲身上。

  他知道,蒙仲今日前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從他口中打探齊國的意圖,顯然昨日在軍議會上,田觸與蓋公陳戴的態度引起了蒙仲的懷疑。

  方才,他本以為今日有田觸在旁,有些事他可以蒙混過關,無需透露給蒙仲,卻沒想到田觸酒后那一番牢騷,從田章扯上了蘇秦身上,使蒙仲對蘇秦產生了懷疑。

  繼而,也對他、對燕國產生了懷疑。

  在他看來,蒙仲的告辭離去,意味著蒙仲已經放棄從他口中打探齊國的意圖,而這件事背后,又意味著什么呢?

  “先…回去吧。”樂毅忽然有些心意闌珊地問道。

  而此時,蒙仲已經走到了不遠處那條小巷,在那條小巷里,停靠著他從段干氏府上借來的一輛馬車,在旁還站著幾名近衛。

  “郾君,順利見到樂毅了么?”其中一名近衛問道。

  蒙仲搖了搖頭,淡淡說道:“并不是很順利,田觸那家伙心虛地很,不肯讓我與樂毅單獨碰面,可見齊國確實有不軌的企圖。”

  “那怎么辦?”那近衛皺了皺眉說道:“改日趁田觸不在的時候再來約見?”

  聽到這話,蒙仲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驛館,搖搖頭說道:“不必了,能驗證的事,我已經驗證了,暫時還無法驗證的事…想來暫時應該也無法驗證了。”

  說著,他一躍上了馬車,吩咐道:“走吧,回段干氏的府上。”

  “喏!”

  在返回段干氏府上的途中,蒙仲在馬車內靜坐不語。

  此時此刻的他,心中著實有些失望,至于失望的原因,無非就是他看出樂毅明顯對他有所隱瞞。

  當然,他并不會因此責怪樂毅,畢竟正如他當初所言,樂毅作為燕國的大司馬,理當將燕國的利益擺在第一位,這是作為臣子的素養。

  就算是他蒙仲,哪怕如今不是將魏國的利益擺在最優先,卻也不敢因為別的什么原因而損害魏國的利益么?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稍稍感覺有些不適。

  不光是因為樂毅對他有所隱瞞,也包括他在今日之后,對樂毅的態度也得相應地做出調整。

  比如這次諸國聯合討伐秦國,他不光得警惕田觸,對樂毅也得留一個心眼。

大熊貓文學    戰國大司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