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兵敗于郯城的齊將田觸、田達二人,率領軍隊撤回了莒縣。
至此,此番征討宋國已徹底失敗,田觸硬著頭皮準備寫一封戰報,派人送至臨淄,繼而等待齊王田地對他的發落。
然而就在前往臨淄的信使剛剛出發,當田觸由于心慌正與樂毅、田達喝酒的時候,他們得知臨淄派來了信使。
齊王田地對二人下達了將令。
拆開書信一瞧,田觸、田達二人面面相覷,原來在這封信中,齊王田地勒令他二人立刻停止對宋國的攻勢,撤兵至莒縣防守。
這是什么原因?
田觸對此很是驚訝,與樂毅、田達商量這事。
對此樂毅說道:“或許是因為齊王得知趙國的軍隊已敗…”
“趙國軍隊?”
田觸、田達二人愣了愣,旋即這才想起此番討伐宋國的軍隊可并非只有他齊燕聯軍這一路,還有趙國與齊將高爭、田徹等人率領的齊趙聯軍呢。
看這樣子,齊趙聯軍極有可能已經慘敗,敗地比他們還慘,以至于齊王田地只得派人通知他們,命令他們停止對宋國的進攻。
意識到這一點后,田觸、田達二人又驚又喜,一方面連忙派人去追回田觸的那份戰報,一方面則與樂毅商量。
商量什么?
當然是商量如何掩飾這場敗仗咯。
明明當時仍有足夠的力量對抗秦魏宋聯軍,但就因為田觸、田達二人懷疑樂毅通敵,撇下燕軍獨自逃離,結果因此傷亡慘重,若非樂毅率領燕軍及時來援,否則多半將全軍覆沒…像這種戰敗的真相,哪怕經田觸稍微改動,也仍足以使齊王田地勃然大怒。
而齊王田地一旦發怒…
這么說吧,如今齊國上下,就沒有不畏懼齊王田地這位君主的,畢竟這位君主比較前兩代齊國的君主,實在是太嚴苛了,嚴苛到像田甲那些公室子弟亦要密謀造反的地步。
但想要掩飾這場這次戰敗的原因,樂毅的態度就至關重要。
倘若換做以往,田觸肯定拉不下臉來懇求樂毅的幫助,但眼下嘛,鑒于樂毅對他倆有救援之恩,且樂毅或多或少地對他們亦有示好之意,這使得田觸早已將樂毅視為了自己人——找自己人幫忙,那當然不至于拉不下臉來。
而對于田觸的懇求,樂毅自然也不會斷然拒絕。
他花了諸多代價才取得了田觸的信任,又豈能坐視田觸失去齊王田地的信任?否則他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田觸的懇求,使后者頗為感激。
隨后三人合計了一番,將戰敗的原因歸于秦魏宋三國聯軍的強盛,像什么魏國有跟趙國騎兵類似的騎兵呀,秦軍的主將是秦國名將司馬錯呀,反正就往夸大了吹噓敵軍的強盛,這樣雖說也討不到齊王田地的問罪,但至少能減輕一些處罰。
尤其是在齊趙聯軍慘敗的情況下,齊王田地應該不會過分問罪他們。
隨后,田觸將修改后的戰報派人送往臨淄,每日除了加強在莒縣的警戒,就是與樂毅、田達等將領吃酒,帶著幾分忐忑的心情等待臨淄的回覆。
大約過了有十天左右,秦魏宋三國聯軍并沒有順勢進攻他齊國,不過倒是等到了臨淄派人送來的書信。
齊王田地命田觸與樂毅二人立刻返回臨淄,當面覆命。
不得不說,雖然齊王田地在書信中的態度并不客氣,但這倒也并非最壞的結果,至少在田觸看來,此番齊王田地并沒有派來其他將領取代他與田達,就說明那位嚴苛的君主大致上已經原諒了他們的戰敗——當然,一番責罵還是免不了的,誰讓田觸、樂毅二人是齊燕兩軍的統帥呢?
在收到齊王田地的書信后,田觸將軍隊暫時交給田達,立刻與樂毅結伴返回臨淄。
大約趕了五六日的路程后,田觸、樂毅二人返回了臨淄。
進入城內后,樂毅便與田觸分別,準備先到驛館沐浴更衣,其實這會兒,田觸本欲邀請樂毅到他的府邸小住,但樂毅卻婉言推辭了:“齊王或仍對你我戰敗之事心存懷疑,欲找我二人問個清楚,觸子與在下不可表現得過于親近,免得齊王懷疑我二人為了逃避罪責,私下竄通。”
田觸聞言一驚,連連稱是,繼而與田觸告別。
說到底,樂毅只是不想接受田觸的邀請而已,倒不是因為對田觸有什么看法,只是因為他此番來到臨淄,還要設法與蘇秦取得聯系,倘若接受了田觸的邀請,那豈非是更加惹眼?
總而言之,二人或到城內驛館、或回自家府邸,沐浴更衣,繼而在宮門前相會,一同拜見齊王田地。
值得一提的是,在返回自家府邸的期間,田觸亦派人打探了齊趙聯軍的消息。
果然如樂毅所猜測的那般,齊趙聯軍慘敗,敗地比他齊燕聯軍還要慘。
心中大喜的田觸,隨后在宮門前再次碰到樂毅后,立刻將這個好消息告知了樂毅。
“…關于齊趙聯軍,我回府后詢問了府上的仆從,這才得知,秦魏兩國的軍隊并非全部增援了宋國,還有一支正在攻打趙國,逼得趙國的奉陽君李兌從陶邑撤兵。…李兌一撤,田徹、高爭二人就遭了秧,五萬軍隊被司馬錯的軍隊殺地片甲不留,倉皇逃回臨淄,大王一怒之下剝奪了二人的封邑,嘖嘖嘖…”
說到最后,田觸隱隱有種兔死狐悲般的憐憫,畢竟此番若不是有齊趙聯軍的慘敗在前,說不定就輪到他遭受諸如田徹、高爭二人的命運,被君主在盛怒下剝奪一切。
而對此,樂毅倒不是很意外,畢竟他在與蒙仲約見的那一晚,就已經從蒙仲口中得知了齊趙聯軍慘敗的事實,只不過他無法透露消息的來源,因此迄今為止對田觸、田達二人只字不提。
片刻后,田觸與樂毅便覲見了齊王。
果不其然,在見到田觸、樂毅二人后,齊王田地便問起了此番戰敗的原因。
田觸早已與樂毅商量過,對戰敗的真正原因只字不提,將所有的一切都歸于敵軍的強盛:“…當時秦魏聯軍抵達郯城,與宋軍匯兵一處,又叫人向我軍傳播謠言,說奉陽君李兌率領的齊趙聯軍已被他們擊敗于陶邑,致使軍中士卒軍心浮動,幾無斗志。…兼臣見魏軍中又有數千類似趙國騎兵的騎兵,唯恐后路被這支魏軍切斷,便與樂毅司馬商量撤兵。不曾想,對面料到我軍在夜間撤退,以至于秦魏宋三國軍隊一齊殺出,我軍不能抵擋,拼死才突圍而出…”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是為了投桃報李,田觸對之前燕軍攻打郯城時消極怠戰的事亦只字不提,反而說他齊燕兩軍奮力攻打郯城,總而言之,就是將戰敗的原因全部歸于秦魏兩國的援軍。
在聽完田觸的講述后,齊王田地轉頭詢問樂毅:“樂毅,是這么回事么?”
樂毅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出賣田觸,點頭稱是。
得到樂毅的肯定后,齊王田地沉默不語。
不得不說,此番田觸非但沒能攻下郯城反而折損了五萬余軍隊,換做以往,齊王田地多半會勃然大怒地問罪于田觸。
但這次考慮到齊趙聯軍潰敗在先,齊王田地對田觸、樂毅二人的戰敗,倒也有所容忍。
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在統率齊趙聯軍的奉陽君李兌戰敗之后,這次齊趙燕三國對宋國的討伐,就基本上已經失敗了,哪怕田觸打下了郯城,亦無濟于事。
正是考慮到這一點,素來嚴苛的齊王田地只是訓斥了田觸、樂毅一番,倒也并未嚴厲地處置二人。
順便一提,考慮到秦魏宋三國聯軍極有可能趁勝追擊,反攻他齊國,齊王田地要求樂毅麾下的燕軍暫時駐扎于莒縣,等到確認危機解除,才返回燕國。
樂毅當然不會拒絕。
半個時辰后,二人有驚無險地離開了王宮。
此時,田觸一身冷汗,但心中卻很是喜悅,盛情邀請樂毅到他府上喝酒。
樂毅倒也沒有推辭,接受了田觸的邀請,二人一直喝到半夜,樂毅這才帶著近衛返回城內的驛館歇息。
次日,樂毅早早起來,寫了封信派人送往莒縣,交給榮蚠,其中大意無非就是叫榮蚠助田達守好莒縣,另外避免與齊軍發生什么摩擦。
隨后,樂毅便派人去聯系蘇秦。
不得不說,樂毅在齊國的地位其實并不高,別看他是燕國的大司馬,但齊王田地仍舊對他呼來喝去,跟對待齊國的將領并沒有什么不同,這大概是因為齊王田地本身就看不起燕國的緣故。
但蘇秦不同,蘇秦作為從燕赴齊的前燕國臣子,齊王田地對他卻是相當禮遇,非但拜蘇秦為客卿,又時常召蘇秦與他一起欣賞單人演奏的竽樂,他對蘇秦的厚待,使不少齊國臣子都羨慕眼紅不已,以至于將這份嫉妒與怨憤轉嫁到蘇秦身上。
這也正是蘇秦在齊國人緣不佳的原因。
至于蘇秦為何能得到齊王田地的器重,其原因無非就是蘇秦名氣大,再者嘛,這老頭會說話、懂得察言觀色,哄得齊王田地頗為開懷。
沒過多久,樂毅的近衛便將一個好消息帶了回來,即蘇秦邀請他前往其府上。
得到消息后,樂毅便直奔蘇秦的府邸。
蘇秦當然知道樂毅的身份,在得知樂毅前來拜會,便叫府上的仆從將樂毅請到書房,繼而又吩咐仆從們無事不得靠近。
就像接納其他賓客那樣,蘇秦與樂毅寒暄了幾句,旋即這才將樂毅領到府上的密室交談,防止隔墻有耳。
到了密室后,蘇秦這才拱手笑著對樂毅說道:“大司馬來訪,老朽出自某些原因不能遠迎,還望見諒。”
說起來,在傾覆齊國這件事上,作為燕國內應的蘇秦,實則是樂毅的協助者,但樂毅可不敢將蘇秦視為自己的副手,因為他知道,燕國其實并沒有什么可以約束蘇秦的東西,蘇秦之所以幫助燕國,只是為了報答當年燕易王對他的寬容。
燕易王,即燕王噲的父親,今日燕國君主燕王職的祖父,相傳當年蘇秦在燕國時,與燕易王的母親私通,事跡敗露,若非燕易王寬容,這世上恐怕就沒有蘇秦。
而自那以后,蘇秦也感于燕易王的寬容,再加上他家族的子弟大多都在燕國,因此便一直作為燕國的內應在齊國活動,一轉眼就是三十幾年。
不得不說,其實就樂毅看來,這蘇秦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靠著一副伶牙俐齒結交諸侯,投奔燕國勾搭君主的母親、如今在齊國又吃里扒外,但不可否認,蘇秦對燕國倒還確實說得上有幾分忠誠。
話說回來,蘇秦倒也并非擺架子,只是在齊國,眼紅他的齊人實在太多,因此蘇秦在約見樂毅時,自然得留幾個心眼,免得有人懷疑他們之間的關系。
片刻后,待二人于密室內對面而坐后,蘇秦笑著說道:“昨日你與田觸一同拜見了齊王?”
樂毅點點頭,隨口問道:“您得知了?”
“唔。”蘇秦捋著胡須笑道:“你二人離去之后,齊王便召我商議后續…”
“后續?”樂毅愣了愣,旋即輕笑道:“是指該如何收場么?”
“是啊。”蘇秦捋著胡須笑道:“齊、趙、燕三國伐宋,聲勢浩蕩,可如今齊趙聯軍敗于陶邑,齊燕聯軍又敗于郯城,在你與田觸未曾抵達臨淄的這幾日,有數名齊臣無故遭到了齊王的遷怒,致使朝中戰戰兢兢…”
“哼。”樂毅輕哼一聲:“田地殘暴不仁,日后注定國破人亡!”
聽到這話,蘇秦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樂毅,旋即問道:“此番燕軍的損失情況如何?”
蘇秦也不隱瞞,如實相告,包括這次齊軍損失慘重的真正原因,以及田觸包庇他燕軍的舉動,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蘇秦,只聽得蘇秦嘖嘖稱奇。
他必須要稱贊樂毅的機智與狡猾,在攻打郯城時故意叫燕軍消極怠戰,減少宋軍對燕軍的敵意,使燕軍避免傷亡過大,而在最關鍵的時候,又不計前嫌救援齊軍,以最小的代價取得了田觸、田達二人對他的信任,這個年輕人對局勢的把握,簡直是堪稱可怕。
忽然,蘇秦好似想到了什么,對樂毅說道:“大司馬,在你與田觸抵達臨淄的前兩日,有一隊秦人打著使節的旗號來到了臨淄,為首一人,正是秦國的國相穰侯魏冉…”
聽聞此言,樂毅不禁一愣。
因為在與蒙仲約見的那一晚,他曾聽蒙仲隨口提過,得知秦國國相穰侯魏冉當時就在宋國,然而如今,這魏冉卻跑到了齊國?
“此人來齊國有何目的?”樂毅皺眉問道。
只見蘇秦捋了捋胡須,笑著說道:“據老朽所知,這魏冉代表秦國出使齊國,是為與齊國交好而來。對了,他還向齊王提出一個建議,使秦齊兩國互帝…”
“互帝?”樂毅有些不解。
見此,蘇秦便笑著解釋道:“在老朽看來,無非就是照搬當年魏相惠施的那一套…徐州相王,大司馬可知此事?”
樂毅微微點了點頭:“即是魏齊兩國相互承認對方的王位,以此達成共識,結成聯盟…對吧?”
“正是。”蘇秦點點頭,旋即笑著說道:“這次那魏冉的提議,亦是如此,即使秦齊兩國相互承認稱帝,一個稱作東帝、一個稱作西帝…呵呵呵,哎,堂堂周王室,顏面掃地。”
樂毅并不理會蘇秦對周王室的調侃,聞言皺眉說道:“秦國希望借此與齊國結盟?為何?齊國不應該是秦國的勁敵么?”
蘇秦笑了笑,說道:“論帶兵打仗,老朽不敢說能給大司馬什么建議,不過就國與國之間的爾虞我詐,老朽還是有些心得的。…秦國主動對齊國示好,欲與齊國暗中結盟,在老朽看來,多半是秦國在攻伐魏韓兩國時遭到了阻礙,不想齊國再派人干涉,甚至于,秦國還想借助齊國的力量…”
說到這里,他看了一眼樂毅,點明道:“你與田觸昨日見齊王,齊王并非重懲你二人,其中有那魏冉不少功勞。”
樂毅聞言皺了皺眉,問道:“聽先生這意思,齊王莫非接受了魏冉的建議?”
“為何要反對呢?”蘇秦輕笑著說道:“那可是帝王之尊啊,尊貴猶在周王室之上…呵呵呵。”
聽到這話,樂毅驚疑地看了一眼蘇秦,試探道:“而先生,卻也沒有干涉的意思?”
蘇秦當然能猜到樂毅的心思,擺擺手笑道:“大司馬無需著急,就目前的局勢而言,縱使秦齊兩國暗中締結了盟約,對天下大勢又能有多大的改變呢?田地此人老朽了解,他心胸狹隘、剛愎自用,若這會兒前去阻止,必然遭他厭惡,不如等到半年,使他自己意識到那不過只是一個虛名,且這個虛名卻對齊國造成惡劣的影響,介時老朽再去勸說不遲…”說到這里,他捋了捋胡須,輕笑道:“說不定,順便還能破壞秦齊兩國的關系,破壞那魏冉的策略。”
看著蘇秦自信滿滿的模樣,樂毅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畢竟他在知道,在耍弄手段這方面,他遠不如眼前這位曾經說動中原諸國聯手抵制秦國的說客。
隨后又與蘇秦聊了片刻,樂毅這才告辭返回驛館。
回到驛館后,他左思右想,最終決定寫一封書信,將穰侯魏冉赴齊的目的告知蒙仲。
雖然「齊國多次討伐宋國乃是因為背后有蘇秦挑唆」這件事不方便透露給蒙仲,免得蒙仲產生敵意,但穰侯魏冉赴齊的目的,樂毅認為有必要提醒蒙仲,叫后者提高警惕。
似乎看上去,寫信的目的是為了提醒蒙仲,但實際上卻是反過來——正因為有了這個引由,他才覺得終于可以給蒙仲寫一封信了。
其實他早就想寫了,只是他不知該如何下筆。
而穰侯魏冉此番出使齊國的目的,無疑就是一個很好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