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雖說趙主父嘴上沒有松口,但縱使是蒙仲亦看得出他心中已經動搖了,尤其是田章表示他將退守濟水的時候。
退守濟水,說實話這是齊國現如今唯一的退路,畢竟大河天險已喪失,齊國就只有通過濟水來抵擋趙、燕兩國的軍隊。
但田章故意用一種仿佛破罐破摔的語氣說出,這反而讓趙主父有點投鼠忌器。
趙主父在顧慮什么呢?
他無非就是在顧慮,當齊國在一口氣失去了濟水以北所有土地的情況下,它是否還能作為秦國的第一假想敵。
田章說得沒錯,秦趙兩國的關系,跟趙宋兩國的關系是不同的。
宋國地處中原腹地,三面環敵,國內并無什么著名的將領,各方面國力也不強,國土縱深也不強,因此在近幾十年的中原格局下,宋國并不具備稱霸的資格,充其量就是像當年輔佐晉國稱霸時的宋國那樣,輔助某個大國成為當今的霸主,借此逐步使國家強大——而趙國,正是宋王偃所選擇的協助對象。
趙主父一直口口聲聲說信任宋國,這其實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宋國與趙國在“稱霸中原”這件事上并無沖突。
但秦國不同,秦國自商鞅變法、張儀任相之后,國力突飛猛進,它是完完全全具備稱霸中原的資格的,這就意味著它與趙國的最根本矛盾其實難以調和——一旦齊國覆亡,秦、趙兩國必然反目。
然而正像田章所說的,趙國目前還未做到與秦國爭雄的準備,因為趙國有許多近幾十年來剛剛打下的國土尚未穩固,比如去年攻覆的中山,再比如前些年攻下的河套地區,若是徹底消化掉這些新擴張的國土,趙國完全具備與秦國爭雄的資格。
但現在不行,倘若現如今秦、趙兩國出現爭端,河套地區首先就保不住——即上郡、榆中那一塊。
河套地區,是趙主父現如今最重要的牧馬地之一,一旦此地被秦國所奪取,趙國的戰馬產糧必將大打折扣。
繼而,秦國在攻陷河套之后,便能進一步威脅趙國的「晉陽(太原郡)」。
晉陽是趙國發家的地方,當年三家分晉前,趙國的前身趙氏一族,正是在晉陽抵御「智氏」的進攻,若非智伯瑤決定掘開晉水淹沒晉陽,此舉引起了韓康子與魏桓子二人的警惕——當時韓氏的封邑「平陽(臨汾)」,與魏氏的封邑「安邑」,城旁皆各有一條河流——以至于最后魏、韓兩家倒戈,聯合趙氏,三家一起擊敗了當時最強大的「智氏」,從而才有了后來魏、韓、趙三家分晉一事。
后來,趙國雖遷都邯鄲,但晉陽仍然是趙國的重中之重,比如說在趙主父心中的規劃,他就有意在十年后左右,將蒙仲派往晉陽,讓他督懾上郡、雁門、晉陽三地,將當地建設對秦趙戰場的前線,為日后秦趙爭霸做準備——由此可見,在趙主父心中,秦國根本不是通過幾場戰爭就能擊敗的對手,秦趙兩國的爭雄,很有可能會像當年的晉楚兩國一樣,展開長達數十年、甚至是上百年的戰爭。
但眼下…
眼下還不是與秦國撕破臉皮的時候,因為趙國目前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
比如說,蒙仲還太過于年輕,雖然此子通過率領五百名士卒夜襲齊營而證明了自己的才能,但這并不意味著此子能夠肩負起上郡、雁門、晉陽三地的職責——將與帥是不同的。
其次,趙王何性格懦弱,趙主父并不認為此子有與秦國爭雄的雄心,相比較之下,他現如今更看好安陽君趙章,因為趙章的性格跟他很像——趙主父認為,他趙國若日后要與秦國爭雄,作為趙國君主,首先應當具備氣魄,有直面秦國的勇氣。
就比如當年他父親趙肅侯過世后,他趙雍頂著秦、魏、燕、楚、齊諸國的壓力,聯合韓國與宋國,不惜要與諸國打一場波及整個中原的曠世之戰,且最終震懾諸住了五國,使其放棄了瓜分趙國的意圖——這就是一位有膽氣的君主的作為。
而趙王何…
太懦弱!
此子在趙主父看來,最多就只是守成的君主,而趙國倘若要與秦國爭雄,需要的根本不是守成的君主,而是需要像他趙雍、像安陽君趙章那樣有魄力的君主。
還是先解決國內之事…
在反復思量后,趙主父結束了當日與田章的談話。
在雙方彼此告辭時,田章再次邀請蒙仲前往齊國臨淄做客。
這次倒不是為了反制趙主父,而是田章發自內心的想法。
原因很簡單,首先蒙仲是田章的老師孟子器重的少年,雖然蒙仲自身并不承認“儒家弟子”的身份,但田章卻認可了這位“小師弟”;
其次,蒙仲前幾日曾以五百名信衛軍夜襲數萬齊軍的營寨,這讓田章大概意識到了這位“小師弟”的才能,很希望將這位小師弟拐到齊國去。
畢竟,他田章已經五十五歲多了,就像當年舉薦他的齊國名將田朌一樣,田章也希望在他自己過世前,為齊國尋覓到一位能繼承他衣缽的年輕人,畢竟如今的齊國,文士其實不缺,缺的就是能帶兵打仗的將領。
至于齊國除他以外現如今的將領,諾,統率有數萬兵卒,結果卻被蒙仲僅憑五百人一場夜襲就慘遭潰敗的田觸,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這讓年已五十五歲的田章如何能放心?
鑒于趙主父就在身邊,雖然蒙仲對于田章待自己的態度頗有些受寵若驚,但也不好表現出來,用類似“唔唔”這種敷衍的回答,回答了田章。
田章看了一眼身邊面色不太好看的趙主父,輕笑一聲,就這樣告辭離去了。
在返回祝柯趙營的途中,蒙仲仍在回憶著方才與田章相處的經過,不得不說,他對今日能結識田章一事頗感意外。
平心而論,蒙仲去年在拜訪孟子時,就已得知齊國名將匡章乃是孟子的弟子,但這并不意味他會去跟匡章攀關系——他的性格做不出來這種事。
可沒想到,回程時去了一趟孟子居的田章,竟然知道他,還將他誤認為“小師弟”,不得不說,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事。
當然,這也不是什么壞事,畢竟以田章在齊國的地位,蒙仲能與他攀上交情,這無論對于他,還是對于蒙氏一族,這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
當日回到趙營后,趙主父屏退了諸將,坐在帥帳內思考著田章今日的話。
此時,蒙仲持劍立于一旁,趙主父便問蒙仲道:“對于今日匡章所說的那番話…你作何評價?”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章子以退為進,迫使趙主父您同意齊國的求和…此人雄辯,相當厲害。”
“是啊,終歸是孟子的弟子嘛。”
趙主父調侃般說了句,旋即看著蒙仲說道:“話說,你居然曾被孟子收為弟子?我怎么從未聽你提及過?”
“只是謠傳而已,想來章子也是誤會了。”蒙仲連忙解釋道:“當初我跟隨義兄惠盎拜訪孟子…”
說著,他便將當日拜訪孟子的經過簡單說了一遍,只是略去了他激辯儒家諸弟子的事,畢竟孟子、田章、萬章、公孫丑等人都待他不薄,他也不希望讓儒家丟了顏面。
可能是見蒙仲神色稍有些緊張,趙主父笑著寬慰道:“不必拘束,我只是隨口問問而已。…我巴不得你真是孟子的弟子,這樣一來…”
說到這里,他戛然而止,顯然接下來的話,他認為暫時還不能告訴蒙仲。
頓了頓,趙主父岔開問題問道:“蒙仲,那么你認為,我是否該同意齊國的請和呢?”
蒙仲點了點頭。
見此,趙主父一臉戲謔地說道:“不會是故意幫你‘師兄’說話吧?”
蒙仲搖了搖頭,正色說道:“趙主父,首先,我并非儒家弟子,章子并非我的師兄,只是其中有些誤會而已;其次,我之所以這樣說,是站在趙國的立場上…”稍稍一頓,他神色略有些復雜地說道:“若作為一名宋人,我當然傾向于趙國覆亡齊國,這樣一來,宋國就能與趙國瓜分齊國,至少能得到齊國三分之一的國土,隨后,宋國便能以齊邑作為根基,謀取楚國…可是這樣的話,趙國就要面臨與秦國為敵的危險。”
“唔…”
見蒙仲說得如此誠懇,趙主父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微微點了點頭。
正如蒙仲所言,滅齊,對趙國而言弊大于利,而最最得利的,卻是宋、燕兩國,蒙仲身為宋國人,卻能直言指出這一點,這難能可貴。
“另外…”
偷偷看了一眼趙主父的神色,蒙仲壓低聲音說道:“在下個人猜測,即使沒能覆亡齊國,但倘若能使齊國臣服的話,趙主父的目的,其實也算達到了吧…”
“哦?”
趙主父聞言雙眉一挑,饒有興致地看著蒙仲,笑問道:“目的?我的什么目的?”
蒙仲沒有回答,因為有些話,實在不好說得太過于直白。
就像這次趙主父討伐齊國,蒙仲一開始以為趙主父準備聯合燕、宋兩國覆亡齊國,但在聽了田章一番話后,蒙仲這才意識到,現如今的趙國,根本不可能坐視齊國覆亡。
田章想得到的事,趙主父這樣的雄主難道就想不到嗎?
而在這前提下,趙主父依舊要討伐齊國,那么試問,趙主父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呢?
很顯然,是為了提高或維護其自身在趙國的威望,為奪回王權一事做準備。
換句話說,趙主父伐齊的真正目的,很有可能是為了廢除趙王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