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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入冬

  十月初六,即惠盎與蒙仲返回軍中的第三日,宋軍對滕城的子城發動進攻。

  在宋軍的井闌車面前,滕城的子城毫無抵擋之力,僅堅守了不到半個時辰便淪陷了,滕國當前的君主滕昊,年僅十八歲便戰死于子城城墻之上。

  至此,宋國終于完整了對滕國的攻略行動。

  戰后,宋王偃下令犒軍,所有參與這場戰爭的士卒皆升一級爵位,而蒙仲則因為獻井闌車有功,連升兩級,從下士升到上士,并授予「卒長」的職位。

  按照周制,百人為一卒,卒長即統率一百名士卒的將官,其手下可任命四名「兩司馬」——即統率二十五名士卒的將官。

  這是屬于宋國王師的編制。

  不過,由于蒙仲并不打算參與接下來宋國對薛邑、對泗淮的戰爭,所以這職位對他來說并沒有什么用。

  但即便如此,以他年僅十四歲的年紀能得到這種職位,也著實稱得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初七的上午,也就是在攻破滕城的次日,蒙仲站在滕城的城墻上,看著城內。

  “你在想什么?”

  身旁,傳來了義兄惠盎的詢問。

  蒙仲低沉地說道:“我在想,若我不曾向景敾軍司馬提出井闌車的建議,是否滕國就不會遭到這樣的結局?”

  惠盎聞言反問道:“你是這樣認為的嗎?”

  蒙仲遲疑了一下,旋即搖了搖頭。

  “那就是了。”惠盎寬慰道:“滕國的國力本來就不如我宋國,只要大王沒有改變主意,這個國家遲早會被我宋國攻滅,你獻上井闌車,看似加促了滕國的覆滅,但實際上,卻是加快了這場戰爭的終結,使更多的滕人與宋人能得以存活。”

  頓了頓,惠盎又說道:“阿仲,這世上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更改的,滕國不愿臣服我宋國,卻又無法請來齊國的援軍,這就注定它會因此覆亡。…至少,你已經做到了你該做的事。”

  說罷,他指了指此刻看似平和的城內。

  不得不說,宋王偃還是守信的,曾經怒言要在破城之后“屠盡滕氏一族”的宋王偃,在攻破了滕城后,特地下令禁止再做屠殺,這才使得一部分滕國國人在破城后有幸逃亡,而沒有被宋軍追殺殆盡。

  而其余那些不愿背井離鄉的滕人,也得以在這塊土地繼續生存。

  就連滕氏王室唯一剩下的子嗣,滕虎的獨子滕敘,宋王偃也允許其繼續保留「滕侯」的頭銜,并且仍然將滕城的子城,作為滕氏一族的封邑。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正如惠盎所言,滕國注定覆亡,這跟他蒙仲獻不獻井闌車沒有絲毫關系,倘若蒙仲硬要把這場仗的責任背負在自己身上,那未免就太自大了——沒有他獻上的井闌車,難道宋軍就注定無法攻克滕城?

  在滕虎被蒙氏一族的前家司馬蒙擎擒殺的那一刻,滕國就已經注定覆亡。

  或許還要更早,比如在宋國決定攻打滕國,而滕國既不愿臣服宋國,又無法從齊國那邊請來援軍的時候。

  而他蒙仲,充其量只是用自己的眼睛見證了這場戰爭而已,根本不算是什么關鍵人物。

  十月中旬前后,宋軍進駐滕城的城郭,試圖將這座城池打造成宋國攻略薛邑的橋頭堡。

  在此期間,惠盎代替宋王偃出面安撫滕人,希望能淡化宋滕兩國的仇恨,至于蒙仲,已升任「卒長」的他,每日所要做的,便是乘坐著戰車,一邊觀閱著孟子贈予他的孟子,一邊帶著率下的王師士卒在城外巡邏。

  在他巡邏的當下,曾遇到不少試圖逃離的滕人,每每都是拖家帶口,而對此,蒙仲總是視而不見,任其逃亡。

  嗜殺的君主,注定無法得到平民的信賴。

  親眼看到那些滕國平民對于宋國軍隊的恐懼與憎恨,蒙仲就越發覺得孟子的“仁政”主張的正確性。

  他覺得孟子是正確的:在普天下的君主都嗜好殺人的當下,倘若忽然有一位君主不嗜好殺人,自然而然能得到平民的信賴與擁護。

  由此可以引申一種可稱之為“仁戰”的策略:敵人對待民眾殘忍,我方就對待民眾越仁慈;敵人對待民眾越刻薄,我方就要對待民眾越寬容。

  長此以往,那些無辜的平民有了對比,就會有大量的平民來投奔我方,哪怕敵國的平民。

  蒙仲將自己的心得寫在一塊布上,命人前往鄒國,送到孟子手中,希望后者能點評指點一番。

  十月十一日,在蒙仲手下擔任「兩司馬」的蒙虎,偷偷告訴蒙仲一件事,即昨日又有幾名滕人因為襲擊宋軍士卒而遭處死,并且,這幾名“犯人”的尸體還被游街示眾,但凡抓到與其相關聯的滕人,皆一并被宋軍處死。

  聽了這些,蒙仲唏噓不已。

  他認為,這就是宋王偃施行不義的戰爭所帶來的惡果:盡管攻取了滕國,卻無法征服滕人的心,除非滕人個個窩囊,否則,似這種報復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杜絕。

  心有所感的蒙仲,再次將所見所聞寫在了布上,命人送到鄒國的孟子手中。

  十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孟子前后給蒙仲寫了兩封回信。

  第一封回信,即是對蒙仲所感悟的“仁戰”的思想,孟子對此大加贊賞,并且孟子在信中寫道,昔日商湯滅夏、周武滅商,兩者都是“以弱小挑戰強大”,但為何最終都能取勝勝利?就在于天下人的支持——這即孟子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思想。

  并且,孟子還在信中告訴蒙仲,滕國之所以失敗,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只是因為滕國國小,倘若滕國也能像宋國這般強大,宋國還能覆亡滕國么?這是斷無可能的!

  蒙仲仔細想了想,覺得孟子的話很正確。

  因為他想起兩年前,也就是他兄長蒙伯那一批士卒戰死于滕國的時候,他家族內的族人對于這場仗就已經出現了強烈的抵制,反觀滕人呢,在滕弘、滕虎、滕耆、滕昊父子四人的帶領下,一直堅持著抵擋宋軍,滕人的損失比宋軍的損失只多不少,可即便如此,仍有滕人愿意為了國家、為了其君主而死。

  這豈非就是“仁義”給君主帶來的么?

  而在孟子的第二封回信中,他則闡述了“義戰”與“非義戰”兩者的區別。

  春秋無義戰么?

  其實是有的,遠的不說,就說「剔成君逐宋辟公而自立為君」,這在孟子看來就是仁義的。

  與孔子時代的儒家思想不同,孟子堅持他「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觀念,他認為國家的根本在于民,雖然民應當擁護君主,但倘若君主昏昧無道,也可以推翻他,另令賢明的君主。

  看到這里,蒙仲終于明白孟子的思想為何不被齊、魏兩國所接受了。

  不得不說,孟子在儒家傳承中也確實屬于另類。

  而在信的最后,孟子又告訴蒙仲,眼下宋滕的矛盾,只能用仁義來慢慢消除,具體的方式,即優待滕人,給予后者更多的恩惠,切勿再做殺戮,這樣一來,若干年之后,滕人就會慢慢淡忘對宋國的仇恨;反之,若宋王偃區別對待宋滕兩國的國人,使滕人舊仇未消再添新恨,就遲早會爆發禍事。

  蒙仲深以為然,便帶著孟子的書信去見義兄惠盎。

  沒想到還沒走出兵帳,蒙虎就急匆匆地跑來,氣喘吁吁地對他說了一樁大事:宋王偃下令王師士卒屠戳了百余名滕人。

  在經過詢問后,蒙仲這才了解,原來就在半日前,宋國的臣子唐鞅,親自押送著一批糧草與輜重,前來犒賞前線的軍隊,結果,竟有若干假裝順從的滕人,在替宋郡搬運糧草之際,將一倉的糧草燒掉了。

  宋王偃因此勃然大怒,當即派人在城內抓捕那約二十幾名滕人的親眷、朋友,最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總共抓到百余人,全部將其處死,將尸體懸在城內豎起的木樁上,以警告城內的滕人。

  不知義兄可知此事?

  蒙仲暗自想道。

  后來才知道,待這件事發生之后,惠盎便坐著戰車,滿臉陰沉地從滕城的子城返回城郭。原來,惠盎也是剛剛聽說此事,因此急急忙忙前來城郭內的宋軍帥帳,勸說宋王偃收回王命——那百余名滕人已經殺了,早已經救不回來了,但將其尸首懸在城內的木柱上,這未免太殘忍了。

  后來蒙仲又聽說,因為這件事,宋王偃與惠盎鬧得很不愉快。

  十一月前后,在宋國擔任軍司馬的「戴不勝」、「戴盈之」二人,被宋王偃招到了滕城,想來是為了針對謀取薛邑一事做準備。

  宋王偃在滕侯的宮殿宴請了這兩位軍司馬,以及另外一位軍司馬景敾,還有惠盎、唐鞅幾人,蒙仲也不知是因為什么原因,竟也受到了邀請。

  在宴會中,當宋王偃提到攻取薛邑時,惠盎堅決反對。

  惠盎認為,宋國剛剛覆亡宋國,理當緩一緩再進攻齊國的薛邑。

  但宋王偃則堅持應該趁著兵鋒正盛,對薛邑發動進攻。

  二人越爭論越激烈,尤其是當惠盎舉例滕地還有諸多后患沒有解除的時候,宋王偃氣地竟然拔出了利劍。

  然而惠盎雖渾然不懼,目視著宋王偃。

  看到這一幕,縱使是蒙仲亦心驚膽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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