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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孟子

  說實話,對于儒家當代的掌門人物孟子,蒙仲還是頗為好奇的,但很可惜的是,此刻他坐在兩三百名儒家門徒的后面,根本看不到孟子的面容,這讓他只能暫時收起對孟子的好奇,靜靜聽著后者的講述。

  “…昔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處,你干不干?)

  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天下人的問題,決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決得了的)

  禽子曰:假濟,為之乎?(假使能的話,你愿意嗎)

  楊子弗應。

  可見,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翟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楊子主張的是‘為我’,即使拔他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利,他也是不干的,而墨子主張‘兼愛’,只要對天下人有利,即使自己磨光了頭頂、走破了腳板,他也是甘心情愿的。)”

  在蒙仲的傾聽下,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平穩地講述道。

  蒙仲微微一愣。

  此時孟子所講述的,是「楊朱」與墨子的得意弟子、且墨家第二代鉅子「禽滑(gǔ)厘(xī)」的一則對話。PS:即“一毛不拔”典故的由來。

  他當然知道孟子所說的「楊朱」是何人,那也是他道家的代表人物,主張“貴己”、“為我”,哪怕已經死去三四十年,但他的思想仍然影響著世人,跟蒙仲的恩師莊子這位“其思想不被世俗所接受”的道家圣賢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但是不可否認,孟子其實有歪曲楊朱思想的地方。

  蒙仲看過他道家圣賢列子所著的列子,書上也記載著這段楊子與禽子的對話。

  但是,楊子并不是被禽子說得啞口無言,而是不屑于回答。

  因為在列子中,這段對話還有后續——孟子只是截取了前一段而已。

  按列子所述,當時楊子不屑于回答,但他的弟子「孟孫陽」則反問禽子:如果讓你的肌膚受到些許損害但給你萬金,你愿意么?

  禽子表示可以。

  孟孫陽又問:若使你斷一肢,卻給你一個國家,你愿意么?

  禽子默然。

  此后孟孫陽又問:若割掉你的首級卻讓你得到天下,你愿意么?

  禽子啞口無言。

  最后孟孫陽對禽子說道:一根毛比肌膚微小,肌膚比一肢微小。然而,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肢體,雖然一根毛只有身體的萬分之一,但你為什么要輕視它呢?

  禽子啞口無言。

  是的,被說到啞口無言的,其實反而是墨家第二代鉅子「禽滑厘」,而不是楊朱。

  而此刻,孟子只截取了前半段,仿佛顯得楊朱被禽子說得啞口無言似的,這或許瞞得過在場其他人,卻唯獨瞞不了蒙仲這位道家弟子。

  隨后,在孟子講述完這段對話后,陸續出現很多聲音批判楊朱的思想,斥責后者的思想“自私自利”。

  說實話,蒙仲稍稍有點為楊朱感到委屈。

  因為楊朱的思想,根本不是“自私自利”的思想,而是“不利天下、不取天下”,即主張在不侵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使天下變得更好,反過來說,倘若使天下變得更好的前提居然是需要一個人損失利益,這樣的世俗又怎么能稱作“好”呢?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每個人都要愛惜,保持自我的本性,不要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侵害他人的利益,但也不必為了“使天下變得更好”而犧牲自己的利益,這才是楊朱「貴我」思想真正想要表達的:如果人人都不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貪天下大利而拔自己一毛;人人都各自為自己,而不侵犯別人,這樣天下也就太平無事了。

  而如今,楊朱的思想卻被歪曲成“一毛不拔”的吝嗇、自私自利,而且還是被孟子這位儒家的掌握門歪曲成這樣,說實話,這讓蒙仲對儒家、對孟子的印象一下子就跌落了。

  不過,蒙仲并沒有出面揭穿的意思,原因很簡單,一來這是各家學術之間的攻殲,他的老師莊子也曾夸大儒家的害處,各學派間的相互攻擊,這在當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二來嘛,莊子不喜歡楊朱。

  是的,同樣是道家思想的繼承者,莊子非常不喜歡楊朱的思想。

  莊子覺得,如果人人都將「貴己」作為準則,去做那些「不損害自己利益而使天下獲利」的事,就會助長人的“區別心”,而區別心正是人損人利己的前提,這談何「不取天下」?

  因此楊朱思想不過是虛偽的歪門邪說、旁門左道。

  …還是當做沒聽到吧。

  聽著諸儒家弟子批判楊朱思想,蒙仲暗暗想道。

  沒有理由為了維護楊朱思想,讓自己的老師莊子因此發怒對不對?

  想到這里,蒙仲就索性裝作沒聽到,繼續聽著孟子講述經義,或者批判楊朱思想。

  或許有人會覺得,孟子用墨家思想去攻擊楊朱思想,難道是覺得墨家思想更好么?

  怎么可能!

  僅片刻工夫后,孟子就開始攻擊墨家思想了,比如墨家的“兼愛”主張。

  據孟子所言,楊朱思想主張人人為己、這是不要君主的言論,而墨家的“兼愛”思想呢,則是不要父母。

  儒家與墨家都提倡“愛”,其中儒家主張“愛有等差”,比如對君主的愛,對父母的愛,對圣賢的愛,對普通人的愛,這都是存在區別的,也理應當存在區別。

  而墨家的“兼愛”思想,則提倡不分等級、不分厚薄親疏,對待親人與對待外人應當一樣,對待君子與對待普通人也應該一樣,因此孟子攻擊墨家思想是“不要父母”的邪說——你像對待父母那樣對待外人,你將父母擺在什么位置呢?

  是故,孟子狠狠地批判了墨家的兼愛思想,指責“兼愛”是一種不要父母、不要君主的邪說,而不要父母、不要君主的人,就是禽獸——可以說,批判地非常狠。

  隨后孟子又說,當今世上,充斥著楊朱與墨翟的思想,人們要么倒向楊朱的思想,要么倒向墨翟的思想,但這兩者都是不可取的,唯一可取的,便是孔子的思想。

  孔子的學說不發揚,就是用邪說欺騙百姓、阻止仁義的施行。

  而仁義被阻止,就是放任野獸去吃人,人們也將互相殘食。

  似這種一家之言,蒙仲姑且也就聽聽,并且他還聽得挺歡樂的,反正儒家批判的楊朱思想與墨家思想,跟他又沒有什么關系。

  待孟子“噴”完楊朱思想與墨家思想后,他便開始講述他的“王道”、“仁政”思想。

  孟子所提倡的王道,即以仁治國,仁即仁政,即希望君主寬厚仁慈地對待治下的子民,首先要使“民有恒產”,即子民擁有屬于自己的財富,且君主要保護子民的財富不容許遭到侵害。

  在“民有恒產”的基礎上,孟子又主張輕徭薄賦,減少人民的負擔,總結下來,即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主張。

  說實話,對于這些觀點,蒙仲還是非常認可的。PS:此時的儒家,還不是統治階級的工具。

  待隨后諸弟子提問時,有孟子的普通弟子提到了滕國,他詢問孟子道:“夫子,我聽說滕國是以仁政治國的國家,為何會淪落被宋國攻伐的下場?這是滕國的失德,還是宋國的失德?且齊國作為強國并未派人調和兩國的陣仗,這是否也是失德的體現呢?”

  聽到這話,蒙仲低聲對惠盎道:“這個人如果是孟子的弟子,恐怕要被除名了。”

  惠盎苦笑一聲。

  但事實上,孟子并沒有生氣,他只是誠實地說道:“滕國被宋國進攻,只是因為滕國國小而已。以大吞小,以強凌弱,這是禮樂崩壞造成的結果。”

  隨后,孟子再次重申了“效法先王”、“施行仁政”的必要。

  而在這基礎上,天下各個學說都成為了被孟子那些弟子指責、攻擊的對象,唯獨沒有莊子的思想。

  說起此事,蒙仲亦稍稍感覺有點尷尬,因為他的老師莊子雖然是當代的道家圣賢,但他的思想卻并未被廣泛傳播,在當代根本談不上什么顯學,理所當然,自然也不會被儒家所攻擊——因為沒有必要。

  然而就在蒙仲這樣認為的時候,卻又聽孟子有弟子問道:“宋國攻伐滕國,我儒家前往勸說宋王,但宋國的道家大賢莊周卻無動于衷,坐視宋軍進攻滕國,夫子您如何看待這件事呢?”

  聽到這話,孟子皺了皺眉,因為孟子其實是挺尊敬莊子的。

  就在這時,在縱列的席位中有人輕笑道:“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哪里會留心宋滕兩國的戰爭,且這場戰爭又會使多少無辜之人受難呢?”

  聽聞此言,在場的儒家弟子們皆輕笑起來。

  這陣笑聲聽在蒙仲耳中,極其刺耳。

  他當即冷笑道:“在你們儒者歪曲諸家經義、以巧偽之說迷惑世人時,難道天下就能因此少了紛爭么?可笑!”

  “…”

  頃刻間,笑聲戛然而止,在場諸人紛紛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終于在橫向坐席的最后一排,看到了橫眉冷目的蒙仲,以及其身旁面色有些尷尬的惠盎。

  是惠盎啊,以及…此子方才說巧偽?莫非是莊子的門徒么?

  孟子微微睜開眼瞼,看了一眼遠處的蒙仲,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

  因為據他所知,宋國的大賢莊子,近二十年來從未收任何一人為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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