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到長老蒙薦的叮囑后,蒙仲在家中陪伴了母親與兄長五日。
五日后,蒙氏一族由于此前便收到了商丘城縣司馬「蕭渚(zhǔ)」的軍令,便由家司馬「蒙擎」率領十乘之兵啟程趕往商丘,準備在商丘城外于其余諸家族的族兵匯合后,再一同啟程前往彭城。
蒙氏作為商丘、景亳一帶數一數二的大家族,此番為做表率,派出了十輛戰車以及整整七百五十名族兵,由蒙擎擔任指揮,其弟「蒙摯(zhì)」、包括長老蒙薦之子「蒙獻」,十位蒙氏家族的健兒,皆擔任每乘戰車的軍吏,各自統率七十五名士卒。
而蒙仲的兄長蒙伯,就被安排在「蒙摯」的戰車上,作為一名甲士,以及后者的輔助。
對此,蒙仲必須得感謝蒙虎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
雖說葛氏已拜托過蒙擎,但蒙擎作為家司馬,他的職責在于對所有的蒙氏子弟負責,很難面面俱到,因此,蒙虎就替蒙仲拜托了他叔父蒙摯——由于父親蒙擎太過于嚴厲,蒙虎從小就跟叔父蒙摯關系親近,且蒙摯亦喜歡這個頑皮搗蛋的侄兒,在受到蒙虎的懇求后,便“假公濟私”地將蒙伯安排到了自己的戰車上。
要知道,縱使是蒙氏子弟,縱使也擁有“甲士”的身份,但有資格乘坐戰車的,總共也就只有三十人,而此番出征的蒙氏子弟有近兩百人,這就意味著有近一百七十人必須徒步,無論是趕路還是作戰。
蒙伯作為初次出征的新丁,竟然能立于戰車之上,必須承認這是憑關系才能辦到的。
“啟程!”
隨著家司馬蒙擎一聲令下,蒙氏一族的族兵徐徐朝著商丘方向而去。
在此期間,宗主蒙簞,長老蒙薦、蒙羑、蒙蜚等族內老人,便站在鄉邑外目送,而少宗主蒙鶩,則帶著族內的相送隊伍,徒步相送自己家族的子弟兵。
在相送的隊伍中,就有葛氏與蒙仲母子,以及后者的同伴蒙虎。
足足相送了十里地,蒙鶩這才停下腳步,且阻止族人繼續相送,改為目送蒙擎率領的族兵。
此時,相送的隊伍中隱隱出現了幾許壓抑的悲哭聲,蒙仲四下瞧了瞧,便看到幾位族內的嬸嬸、嫂嫂,此時皆忍不住悲哭起來。
少宗主蒙鶩亦聽到了這聲音,本要開口呵斥,但最終,他抿著嘴唇什么都沒有說。
而蒙仲,亦十分擔憂自己的母親葛氏,他抬頭看向葛氏,只見葛氏雙目微微泛紅,但臉上仍掛著勉強的笑容,但從她死死攥著衣袖的雙手就能看出,母親此刻并不如她所表現的那般平靜。
非但蒙仲看得出來,就連蒙虎都看得出來,他在旁勸說道:“嬸嬸,您不必擔心,我亦拜托了我小叔(蒙摯),我小叔以往最疼愛我,他亦會幫忙照看蒙伯阿兄的。”
“嬸嬸謝謝你,好孩子。”
葛氏一臉感激,將蒙仲、蒙虎二人擁在懷中,目視著遠遠離去的族兵隊伍,帶走了自己的長子蒙伯。
待等到族兵隊伍已消失在視野中,蒙鶩這才催促族人們返回鄉邑,然而此時仍有許多族內的嬸嬸們不肯離去,甚至于一步三回頭,以至于花了近兩個時辰,相送的隊伍這才返回了鄉邑。
回到鄉邑,回到自己的家中后,葛氏的內心情緒似乎也見見平息下來,于是她催促蒙仲道:“仲兒,你本應在莊夫子身邊,因為你兄的事才返回家中,如今你兄已啟程,你也該回夫子身邊了。”
蒙仲點點頭,但是又擔心地說道:“可是,孩兒若是也離開了,家中就只剩您一個人了。”
葛氏撫摸著蒙仲的腦袋笑著說道:“在這鄉邑內,你還擔心為娘會出什么事么?”
這倒也是,在大家族內,族人一般都會互幫互助,倘若有不長眼的歹人潛入邑內,試圖劫掠行兇,整個鄉邑內的男人都會站出來,因此蒙仲倒也不擔心這方面。
他最擔心的,只是因為他們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怕葛氏感到寂寞而已。
然而這個問題,長老蒙薦卻替他解決了。
大概半個時辰后,正當蒙仲在家中收拾行裝準備返回莊子居時,長老蒙薦牽著一只小毛驢,來到了蒙仲的家中,意在將那只小毛驢贈予蒙仲,方便他往返莊子居與鄉邑。
“這是宗族對你成為莊夫子弟子的獎賞。”蒙薦笑著解釋道。
縱使是蒙仲,此時亦難掩心中的驚喜。
畢竟在當代,馬大多都用來行軍打仗、輸運糧草,想要得到一匹馬代步,非常不易,而代替馬作為代步工具的,便是驢,但這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得到的。
遠的不說,就說蒙虎,他的祖父與父親,接連兩代都是族內的家司馬,也算得上是“官三代”了吧,可他以往到莊子居探望蒙仲與蒙遂二人,那都是徒步趕路,唯獨這次向蒙仲送口訊時,才得到了其祖父蒙羑的允許,允許他乘坐馬車。
倒不是蒙虎家中沒有多余的馬車,而是在儒家思想的“禮制”下,嚴格規定了什么地位的人能享受什么樣的待遇——蒙虎還沒有自己能擁有馬車、擁有戰馬的資格。
而蒙仲作為莊子的弟子,有一頭驢子代步,這倒不算僭禮。
因為這頭小毛驢通體灰毛,蒙仲遂給它取名為「灰灰」,讓在旁觀瞧的蒙虎好一陣羨慕。
在家中吃過午飯,大概又過了一個時辰左右,蒙仲告辭了母親與玩伴蒙虎,騎著小毛驢灰灰啟程前往莊子居。
灰灰是一頭很普通的毛驢,可能因為歲數還小,走起路來并不算快,至少不會比蒙仲自己趕路快,但勝在省力,在擁有這樣一件代步工具后,蒙仲縱使每隔幾日就返回家中看看母親,也不至于使他的身體產生疲倦。
在接近黃昏的時候,蒙仲回到了莊子居。
果然,小毛驢灰灰的存在,使得居內的諸子都很驚奇、興奮,其實這些各家族的子弟,以往不是沒看到過驢子,只不過以他們的歲數,暫時還沒能擁有罷了。
“阿仲,我能騎一圈么?”
華虎興奮地問道。
蒙仲當然不會吝嗇,笑著說道:“當然可以,不過它還小,你們可別讓它太累著了。”
“那武嬰就不能騎了。”穆武笑著調侃武嬰,讓體格魁梧但又嘴笨的武嬰滿臉漲紅。
將小驢灰灰丟給同伴,蒙仲走入了莊子居住的正屋,見莊子正坐在屋內閉目養神,遂輕輕坐在他平日的坐席,低聲問候道:“夫子,學生蒙仲回來了。”
莊子聞言徐徐睜開眼睛,在看了一眼蒙仲后,提筆在一塊竹牌上寫道:送別你兄長了?
“嗯。”蒙仲點點頭,將這五日的經過,包括他今日跟母親相送兄長的經過都告訴了莊子。
莊子深深地打量著弟子,忽而又提筆在竹牌山寫道:你很惶恐。
蒙仲張了張嘴,最終點了點頭:“學生很早就覺得,宋國難以久安,是故想提早做準備,以便日后能保護我的親人,但學生沒想到…”
事實上別說蒙仲,就連莊子亦沒想到宋王偃竟會出兵攻伐滕國,畢竟滕國只是夾在宋魯兩國之間的一個小國,國家面積連宋國國土的一成都不到,但它又是一個推行“井田制”,以仁義為治的國家,宋王偃此番進攻這樣一個國家,縱使取勝吞并了滕國的土地,也必定會背負上不小的惡名。
但遺憾的是,縱使他是人人敬仰的莊周,亦無法左右君主的決定。
「安心學業」。
最終,莊子提筆在竹牌上寫道。
他只能這樣來安撫弟子。
又過幾日,天氣漸漸轉寒,當蒙仲騎著小毛驢回鄉邑看望母親時,天空已開始下雪。
此時,葛氏已替小兒子縫補了御寒的冬衣,但當看著蒙仲穿上御寒的衣物后,葛氏又忍不住想起了長子。
“你兄此刻想必還在前往彭城的途中吧?這天氣越來越冷了,也不曉得他在途中會不會凍著。”
見母親滿臉擔憂之色,蒙仲便寬慰道:“娘,阿兄啟程時,不是帶上了御寒的衣物嘛,放心吧,阿兄不會有事的。他可是站在戰車上的甲士,行軍趕路都不用他徒步趕路,若是這樣您還擔心,那讓族內的嬸嬸們怎么想?”
“這倒也是。”
葛氏點了點頭。
確實,他長子蒙伯能成為登車的甲士,全憑關系,倘若這樣她還要抱怨的話,那些徒步趕路的族人的母親們,又該怎么想呢?
見母親點點頭,蒙仲又說道:“對了,娘,我已經請示過夫子,今年冬天您就跟我搬到夫子的莊院居住吧,免得大雪封路,孩兒無法返回家中,讓娘你記掛。”
“這、這如何使得?”
葛氏吃驚地說道。
事實上她對此也很擔心,畢竟快到寒冬了,到時候大雪封路,她兒子勢必很難再往返家中,可是讓她跟著兒子搬到莊子的住所附近…那可是莊夫子啊。
“娘,孩兒已經跟夫子說過這事了,并且,孩兒在莊子居內的同伴,亦一同為娘在莊院外蓋了一間小竹屋,不會有人拿僭禮說事的。”
“這…”
在經過蒙仲的勸說后,蒙氏這才應了下來,旋即她又問兒子道:“那…那為娘應該帶些什么禮物呢?”
“就帶些咱家種的米麥吧。”蒙仲笑著回答道。
他的授師乃是莊子,拒絕擔任宋國國相與楚國國相的莊子,會在意前來拜訪的人帶什么禮物么?
當日下午,蒙仲將這件事告訴了族內的長老蒙薦,在得到了后者的允許后,他便讓母親坐著小驢,背著母子倆的包裹,徐徐朝著莊子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