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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開端

  走近之后李亞東看得愈發清晰,那些竹籃或籮筐里裝的哪里是菜啊,根本就是垃圾,譬如白菜,它不是整顆的,而是一瓣一瓣零散的,且上面到處都是蟲眼不說,還蔫不拉幾,綠中泛黃。

  就好像有時候逛菜市場在地上看到的那種別人丟棄的廢菜一樣。

  但就是這種菜,居然遭到了哄搶。

  而客人們也明顯知道這菜不好,全都蹲在盛菜的器具旁邊“挑三揀四”,使得買菜的小販白眼直翻,還不時嚷嚷一句“誒買不賣啊,不買別亂翻”。

  搞的好像那是寶貝一樣。

  何樹清說的沒錯,這里確實沒有黃瓜,即便有,李亞東也不可能吃得下。

  那些番茄明顯都爛了,但依然有客人不停地往手中的菜籃里撿。

  而李亞東很容易在他們大多數人身上找到共同點——他們都穿著灰白色的廠服,左胸口袋上方用白色絲線繡著四個小子——靈溪酒廠。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亂七八糟的,這里是做買賣的地方嗎,還不趕快散了!”

  大家完全沒意識到巷子里多了兩個衣著光鮮的人,直到何樹清怒喝一嗓子后,才齊刷刷地扭過頭來。

  緊接著一瞬間,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得極為復雜,有種擔憂,有種尷尬,有種羞恥,也有…些許的憤怒。

  “走吧…”

  但他們依然沒有做出任何表達,只是拉起身旁孩子的手,挎著或許已經挑好的一些菜,又或者空空如也的菜籃,默默地轉身,然后離開。

  “還有你們!哪里跑過來的,像話嗎,跑到我們鎮上賣這種爛菜!”

  “呵呵…您別生氣,這不是最近菜有點缺貨嗎,我們錯了,這就走…”

  “是啊,您有所不知,今年鬧旱災,鄉下沒收成,別說這里,市區里好多人也吃這樣的菜…”

  小販們陪著笑臉,挑起還沒賣完的菜,趕緊閃人。

  兩分鐘前還熱鬧非凡的小巷,瞬間寂靜了下來,留下的除了一些實在爛得化水的菜葉外,還有一股腐敗的氣味。

  不得不說,何樹清真是一個很有“威嚴”的干部。

  “何鎮長,南方今年鬧了旱災?”李亞東問,看不出喜怒。

  “那可不?大旱災呢,不然大家伙兒哪里會買這種爛菜?”

  “靈溪酒廠以前有多少職工?”李亞東又問,依然無法從表情上判斷出內心情緒。

  “喲,那還真不少,將近一萬人左右。”

  所以這個鎮上有三分之一的居民都在靈溪酒廠工作…當然,是以往。

  而現在,酒廠倒閉,很明顯,他們失業了。

  “何鎮長,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經在這邊待了8天,期間下了三場大雨,昨天路過徐聞時還看到一座橋被沖垮了。”

  “這…”何樹清的臉色瞬間便得極為尷尬。

  與他相比,鐘云路就聰明得多。

  他知道對方聰明絕頂的人物,某些事情只要看見,許多東西也就無法掩藏了,干脆沒跟過來找不自在,只是站在過道的另一頭唉聲嘆氣。

  “我以為你之前說的酒廠債務清晰,只是小欠了120萬,無其他轉讓責任是真的。”

  “是真的呀!”何樹清連聲道:“李董,您放一百個心,除了那120萬外,酒廠確實沒有其他負債,這個咱們可以寫進合同的!”

  “那酒廠原先的一萬名職工呢?”

  “這事你完全不必擔心,知道您和胡總要做大企業,搞現代化管理,所以我們已經都搞定了。”

  “哦?怎么搞定的?”

  “讓…他們下崗了。”

  果不其然,李亞東猜到就是這樣,否則上萬名職工的善后問題,豈是那么好解決的?

  再沒什么能比一張“下崗證”更適應于當下的情況了。

  上萬個家庭,或許還不止,而靈溪酒廠存在了30多年,最早的一批工人至少已經過了50歲。

  將整個青春都奉獻給了酒廠,到了這般年紀突然下崗,甚至連重新學一門手藝的時間都沒有…

  你讓他們,何以為生?

  也難怪看似環境優美的靈溪鎮中,市區菜場里扔掉的垃圾卻迎來了市場。

  驀然一想,心中悲切。

  更令李亞東感覺五味雜陳的,則是剛才那些酒廠職工們的態度,他們…終究接受了這個事實。

  已然做好了為小鎮的未來、為國家大業,犧牲掉自己的想法。

  這樣一想,心生敬佩。

  放眼全世界,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工人了,他們曾經輝煌與燦爛過,不管是“工農商”也好、“工農·紅軍”也罷,他們都排在第一,而眼下繁華落盡,他們又選擇了悄然隱退。

  是那樣可愛的一群人呀!

  怎能見他們受苦?

  李亞東此刻只恨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因為他深知這場浩劫的巨大影響。

  這…僅僅是一個開端。

  事情發展到這里,李亞東還哪里不知道,他從進入小鎮開始,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虛的,面子工程,很明顯何樹清提前肅清過,將那些自覺礙眼、或將影響這筆生意成交的東西,隱藏到了幕后。

  “走吧,去酒廠,我要見廠長。”李亞東說。

  那個杵在他身后,都沒敢走過來跟他對話的副廠長,他估計難堪大用。

  “哦,走走,但…李董,廠長,他不在。”

  “不在?”李亞東蹙眉問,“去了哪里?這種事情都不回來的嗎?”

  酒廠轉讓的大事,一把手居然不出面,那還談個鬼?

  “應該是有些事情搞耽擱了,我聽說日苯那邊最近在發地震。”

  “日苯?”李亞東眉頭一挑,“他出國了?”

  “嗯,廠子不是面臨破產嗎,他說心里郁結,想出去散散心。”

  “何鎮長,你應該沒去過日苯吧?”

  “哦,還真沒。我跟他不一樣,有行政官職,出國很麻煩,各種手續,能煩死個人,而且我也不太樂意去。”

  “怪不得,去過日苯你就知道,那邊基本每個月都發地震。”

  何樹清:“…”

  “去了多久?”

  “快…三個月了。”

  “那我知道了。”李亞東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人渣敗類,說的就是這種人。

  90年代的下崗潮中,雖然數千萬的工人遭受到了災難性的傷害,但也有一小撮人賺了個盆滿缽滿。

  而這一小撮人大致分為兩類,一類笨點的,如同這個廠長一樣,知道工廠難以為繼,遲早要倒臺,于是便趁機撈夠了下輩子的華榮,躲到國外,從而加速了工廠的滅亡。

  李亞東之前看過一篇報道,一個最終被抓回來的人,他說的一番話,應該能代表這個群體的整體心理——我為工廠操勞了一輩子,上面說不搞就不搞了,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那些是我應得的!

  所以譬如靈溪酒廠,那一萬名員工,他們應得的又是什么?

  就是那張珍藏在銹跡斑斑的鐵盒里的、然后在某個黃昏時分,趁妻兒不在,將它小心翼翼地取出來翻看一下,摩挲一陣兒,繼而心生榮耀的東西?

  第二類是聰明點的,他們很好地把握住了這個歷史事件,然后費盡心機將工廠弄破產,繼而利用關系和政策,私人再將其用很低廉的價格買下來,實現徹底私有化。

  這種人已經不是人渣,而是毒瘤,國家的毒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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