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緩緩流逝。
這個東北大鐵鍋大概確實有些名氣,生意還挺火爆,里面的的確涼襯衫越來越多。
而與之相對應的,飯館門外的討債大軍,規模也越來越龐大。
店里的服務員并不多,只有三個,老板還要幫忙掌勺,確實挺忙的。趁著他們不注意的空隙,兩個全身臟兮兮的小伙子,一溜煙兒地跑了進來。
“王廠長,能不能給倆饅頭,我們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倆人來到一張灶臺前,可憐巴巴地望著其中一個白襯衫說道。
“搞什么飛機,老黃呢,老黃!”王廠長卻是理都不理他們,猛地將手中筷子拍在灶臺上,朝著廚房的方向大吼道。
“誒,來了,來了!”老板火速沖出,笑呵呵地問,“怎么了,王廠長?”
“怎么了,你說怎么了?你這生意以后還做不做,什么阿貓阿狗都放進來,我們就是看你這里館子大、安靜,才過來吃飯的!”
老板一聽這話后,又瞅了瞅杵在灶臺旁邊的、兩個如同乞丐一樣的年輕人,哪里還不明白什么緣故,頓時火冒三丈!
手里操著一把鐵勺就沖了過來,怒喝道:“行啊,你們兩個小子,敢跑到我的店里來撒野,打擾我的客人吃飯。我數三下立馬給我消失,不然別怪我找人來削你們!”
他能在工業區這邊開這么大的一家飯館,豈能沒點憑仗?
他是最早一個來到這里開飯店的東北人,旁邊五六家東北飯館全是他帶出來的老鄉,但凡店里有點事,沒有不來幫忙的道理。
換成其他飯館也是一樣。
所以這一片的東北飯館,是出了名的不能招惹。
“三!”
“不是啊,老板,他欠我們錢。”兩個小伙子中的一人,趕緊解釋道。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話,明顯是外地人。
“那跟我有什么關系,這里是我的地方,你們的事情我不管,但不能影響我的客人吃飯!”
小伙子自知站在這個角度講,他確實理虧,于是不再理會老板,望向王廠長,怒火中燒地說,“姓王的,你欠我們廠二十萬,有錢在這里大魚大肉,卻一分錢都不還,不要太過分!”
“二!”
“老黃,等等。”王廠長站起身來打斷了老板,先灌了口冰啤酒,然后說道:“既然你們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那我今天還必須得給你們捋一捋,免得別人真以為是我王良貴欠了你們兩個小子的錢。”
“不是嗎?”
“當然不是!”王良貴厲聲道:“首先,申明一點。那二十萬是我們廠欠你們廠的,不是我王良貴個人欠你們的。再說了,我們兩家工廠都是國家的,有一個共同的上級,這也就意味著,我們的錢是國家的,你們的錢也是國家的,大家都一個娘生的,何必逼得這么急,等廠子有錢了,自然會抽出來給你們。”
“這話你從去年年底就開始說,我們都調查清楚了,你們廠明明有錢,就是不給!”小伙子義憤填膺地說道。
“調查,你們把什么調查?”王良貴嗤笑道:“是,我們廠賬面上是還有點小錢,可那是周轉資金。廠里難道不要購買原材料,不要維護機器設備嗎?把錢都給你們了,難不成讓廠里停工?要知道政府對我們可是有任務的,耽誤了國家的大事,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你…這是強詞奪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道理,還偏偏被你說得理直氣壯。你知不知道,我們廠去年過年連工人工資都沒發,就是因為平時太信任你們這樣的所謂兄弟工廠,把貨都賒給你們,而你們拿了貨后,現在又不肯結賬,我們廠都快被你們給拖垮了!”
“笑話!”王良貴反駁道:“就你們廠在外面有欠賬,我們廠沒有?”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伸手指向周邊一圈人,“你問問他們廠有沒有,還有他,他,他…哪個廠在外面沒有幾十萬的債務?行,你兩個不是很能嗎…”
王良貴說著,提起放在椅子旁邊的黑色公文包,從里面掏出一把單據,道:“來,看到沒有,這里都是欠條。這張是五萬的,這張是三萬的,這張是八萬的,喏,還有這張,二十二萬的!來,就這張好了,你們拿去要,要來多的兩萬也不用給我,就拿這張二十二萬的欠條,抵你們廠的二十萬債務,行不?”
兩個小伙子瞬間懵逼,望著遞到眼前的欠條,根本不敢接。不過話又說回來,接了也沒用。要能要過來,這個姓王的會給他們?
人家親債主都要不來的錢,更別提他們,真要去了,不被人家一腳踹出來才有鬼。
“怎么,不吱聲了?不吱聲就給我滾出去,別打擾我吃飯!”王良貴氣沖沖地收拾好公文包,重新落座。
“行了行了,我說你們兩個,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弄得好像兩個乞丐一樣,何必呢…”老板揮了揮手,語氣倒是緩和了一些。
他的飯館開在這里,對于這里面的道道,清楚的很,眼前這兩個小子是可憐,但吃飯的這群白襯衫們,其實也不好過,吃好了這頓,趕明兒還有沒有,也挺難說的。一旦工廠開始入不敷出,只怕一樣得加入討債大軍的行列。
“老板,能給倆饅頭嗎?我們兩個好幾頓沒吃了。”其中一個小伙子可憐巴巴地望著老板,另一個人都有點站不穩的樣子。
“這個…”老板下意識地望向門外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搖頭道:“不行。”
“嘿!我說你這老板,咋就這么摳呢,兩個饅頭能值多少錢,至于見死不救嗎?”張春喜看戲有一陣兒了,看到這里徹底坐不住,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老板也是一陣頭大,畢竟是客人,還是開著小轎車來的,不敢得罪,笑呵呵地跑過來,小聲解釋道:“這位小哥,不是見死不救,也不是舍不得這倆饅頭,而是不能給啊,你知道這些討債大軍有多少嗎?好幾百人啊,天天在工業區這邊晃蕩,以后還會越來越多,這個先例一開,以后可就不得了了。”
聽他這么一說,張春喜倒是沒話了。
“行了。”這時,李亞東笑了笑,向那兩名小伙子招手道:“如果不嫌棄的話,就過來一起吃點吧,這老板實誠,份量挺足,一大鍋肉我們四個倒還真吃不完。”
“那可不?整整六斤的大鵝呢。”老板呵呵一笑,這樣的結局無疑最好。
嫌棄?對于一天沒吃飯的兩個小伙子而言,還能有嫌棄的道理嗎?
倆人一溜煙兒地沖過來,連道幾聲謝后,才搬來凳子坐下,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飯館里的其他食客,包括王良貴,都向李亞東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他們的心理與老板一樣,不是舍不得倆饅頭,而是不好“慣”著這些討債大軍,否則后患無窮。
而飯館外面,就更不得了了。
討債的活計絕對不是人干的,他們都肩負著巨大的使命、肩負著全廠上下的希望,要不到錢,根本就沒臉回去。所以很多人,離家已經好幾個月,身上的錢早就花光,比乞丐好不到哪里去。
原以為小虎和小利沖進去,絕對會被趕出來,卻不曾想,倆人竟然在里面吃起肉來,一個個的饞得口水直流,不自覺地就向門口聚攏過來。
“誒,干嘛呢,干嘛呢,一幫人堵著我的門口,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我告訴你們,這可是違法行為,趕緊散開,不然我可報警了!”老板說著,端起收銀臺上的一部紅色電話機。
這一舉動的威懾力很大,討債大軍們都是國企職工,奉公守法的意識很強,紛紛向后退去。
這一切李亞東全都看在眼里,望著同胞們那一張張面黃肌肉的臉,既然遇到了,還能怎么辦呢?
長嘆口氣,道:“老板,都放進來吧,店里不是還有幾張空灶臺嘛,擠一擠應該能坐下,給他們弄頓好吃的吧,算我的。”
老板詫異地扭頭望向他,不光是他,店里的其他人也一樣,要知道外面可有好幾十號人呢,還全都饑腸轆轆,再有錢的主兒,也禁不起這樣吃啊。
“確定?”
“放心吧,不會差你錢的。”李亞東笑著說。
這一點老板倒是相信,不說別的,外面的那輛小轎車,就比他這飯館值錢得多。
“得嘞,你們今天也算走了運,遇到一位好心的小伙子。”老板退開一個身位,讓開大門,還做了個請的手勢。
既然有人付錢,那么,來者即是客。
一大幫人頓時涌了進來,雖然都是灰頭土臉的模樣,但還挺有素質,排成長隊來到李亞東身前依次道了聲謝后,才各自找空灶臺坐下。
“小伙子,隨便上?”老板進廚房之前,還特地過來詢問了一下。
“上吧,讓他們吃飽喝好,既然遇到了,就幫一幫吧。也只能幫他們這一頓。”
“你是個好人。”老板朝他豎起一根大拇指,歡歡喜喜地走進廚房。
李亞東苦笑搖頭,他能做也只有這么多,哪怕他富可敵國都沒用,這是一道中國人民必須要硬蹚的坎兒。
三角債危機的爆發,并非偶然,而是計劃經濟多年積累后產生的惡果,一九年物價闖關失敗后,通貨膨脹十分嚴重,商品從搶購變成滯銷,這一惡果也就開始荼毒整個國家。
據人民銀行數據統計,一九年全中國陷入三角債的資金高達一千零八十五億。而且,這還僅僅是一部分,統計之外的可能還有兩倍、乃至三倍之多。
各企業之間嚴重缺乏流動資金。
受三角債的影響,企業之間的信任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京城里前段時間還搞了一場奇葩的“易貨博覽會”,各家企業將棉花、機床什么的放在一起,有看到需要的就用貨物換回去。仿佛社會一下退步到原始文明程度。
“討債大軍”遍布全國各地,出現在火車、汽車上,出發時廠里還要為其踐行,場面十分悲壯,一般都會說“兄弟們,我們廠還能不能生存下去,就看你們的了。”
國家也為此傷透腦筋,就任副總理后,還親自前往東北清理三角債,一個月就清理掉一百二十四億,但依舊顯得杯水車薪。
想要真正解決三角債問題,也只能等到一九九二年小平同志第二次南巡,發表重要講話,重振國民信心。
除此之外,再無他法,任何的個人財力,都無法填補這樣的一個大窟窿。
大概唯有時間,才能撫平這一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