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至凌晨，縣城里的燈光所剩無幾，顯得十分靜謐，一輛明顯不屬于這座小縣城的尼桑出租車，飛馳在空曠的街道上。
車內除了司機外，還坐了三個人，位于副駕駛座上的是縣委秘書林曉兵，后座居左的是一位留著八字胡的中年人，縣工商局局長錢廣坤，而坐在他旁邊的、年齡稍長一些，額頭光可鑒人的，便是縣長高長云。
“也不知道那位港商什么來路，希望有些實力才好，也不枉我們火急火燎的連夜趕回來。”錢廣坤揉著額頭說道。
這一天真是夠折騰的，凌晨四點就爬了起來，乘大巴趕到市里開會，聽市委領導訓了一天話，原本晚上是要在市招待所里下榻的，又遇上這檔子事，不得不拖著疲乏的身體趕回來。
“是啊。”林曉兵附和道：“我們臨時趕回來，草草的做了個工作匯報，市委領導明顯不滿意，這港商要是有些來頭還好，若只是個打醬油的，指不定明天還得往市里趕，非得把人折騰死不可。”
“你們兩個…”
高長云沒好氣道：“明明是一件大好事，到了你們嘴里，偏偏就成了麻煩事。你們應該首先想想，我們縣有什么可以吸引人家港商的，這些港商就算實力再弱，敢到內地謀發展，手上必然也是有些資本的，你們沒聽那些市委領導講嘛，在香港沒個百來萬身家都不好意思稱老板，什么時候你們連百萬身家的人都瞧不上了？”
“這…縣長高見，是我們態度消極了。”錢廣坤尷尬一笑。
林曉兵也是訕訕笑道：“縣長批評的是。”
“嗯，知錯能改就是好同志。”高長云面色稍微，側頭道：“特別是老錢，這件事情你要高度重視，縣里的那幾家大企業，不是天天哭著鬧著讓縣里給解決外匯問題嗎，現在外匯送上門來，你還不樂意？”
錢廣坤也敢不反駁，額頭上泌出汗珠，擺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就差沒有掏出小本子來記筆記。
三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的時候，出租車已經駛入政府大院，白天接待過港商的兩位同志都沒回家，正在大樓里等著，他們得第一時間了解情況。
出租車剛在大樓門前停下，等候多時的劉主任和小馬約莫聽到聲音，便從樓里迎了出來。
“高縣長，錢局長，還有林秘書，一路辛苦。”
“行了，別扯這些沒用的，走，先進去，把那個港商的事情跟我們好好講講。”
“好。”
高長云領頭，踱步向大樓走去，其他人緊隨其后，苦逼的林曉兵留下來結賬，從隨身公文包里掏出幾張大團結的時候，一臉肉疼。
就這么一兩個小時，他兩個月的工資都沒了。
雖然錢不是他的，但總歸是經他手花出去的。這個開出租的生計，還真不是一般的好賺。
實際上林曉兵所想沒錯，八十年代的的哥，屬于絕對的高收入人群，特別是自己湊錢買了車的那幫的哥，月收入至少是普通的人十倍以上。
像這樣的哥若是還沒結婚，那姑娘們得排起隊來往過嫁。
羨慕死人不償命的一個職業。
縣長辦公室。
空間不算小，卻很簡潔。一張紅漆辦公桌，其后是一排同色書架，前面有個小廳，里面擺放著布藝沙發，中間有個玻璃茶幾，除此再無大擺設。
“那人不在縣招待所？”聽過劉主任的一番敘述后，高長云詫異。
“是啊，本想請他吃個飯，也沒答應，說是在鄉下有個朋友，已經約好了要過去，那我們也不好再挽留，就讓小鐘開車把他送了過去。”
“原來如此。”高長云點頭道：“這樣也好。對了，小鐘怎么不在？具體哪家哪戶，你們應該搞清楚了吧？”
“那是肯定的。”劉主任笑著說，“我特地囑咐過小鐘，直接給送到門口，看見他走進去的。”
這時，一旁的錢廣坤插話問，“這港商怎么在我們縣還能有朋友，也是奇了怪，哪戶人家，有做過調查嗎？”
“本來我們也感覺有些奇怪，不過查了一下，倒也合乎情理，就是大陳莊有個女兒出國留學的那戶人家，姓蘇。上面不是還給縣里發過恭賀函嘛。”
“噢…”
聽他這么一說，高長云三人頓時有些恍然，這可是大事，饒是過去有些時日，他們也都還記得，畢竟是縣里的獨一份兒，當時縣委還特地派人去蘇家慰問過。
蘇薇畢竟是正規渠道出國留學，國家特批，不像李亞東那種，自費留學，走的歪路子。
他出國留學的事情他們縣里半點不知情，也就是十里八鄉有些傳聞，否則如果跟蘇薇一樣，縣里接到北大發來的恭賀函，不上門慰問一下是不可能的。
一位出國留學的棟梁之才，認識一名港商，倒也合乎情理。
“多大年齡？”這時，一旁的林曉兵突然問道，心里尋思著莫不是個老頭子吧，聽說那些有錢的老板就喜歡這個調調，別把他們縣的好姑娘給禍害了。
“怕…也就二十三四歲吧。”小馬接話道，他跟李亞東接觸時間最久，無疑最有發言權。
“這么小？”高長云三人詫異，眼里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絲失望。
不管怎么說，通常情況下，財富肯定是和年齡成正比的，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能有多少家底。
怕不是看中了他們縣里的姑娘，給追到家里來了吧？
“縣長，還有一件事。”這時，劉主任忽然想起什么，告知道：“那個蘇家最近發生了一件禍事。”
“哦？”高長云示意他繼續說。
“他家一男一女，女兒出國留學，兒子在家務農，就是那個兒子，年前把莊子里的一個同齡人的腿給打斷了，現在被關在洪灣派出所，等正月十五一過，估計就得宣判。”
“這…”
在場沒有笨人，聽他這么一說，下意識的相視一望。
錢廣坤暗道一聲晦氣，罵罵咧咧道：“那小子不會是仗著自己香港人的身份，想走后門吧，其實壓根就不是來咱們這里搞投資的？”
此言一出，屋子里所有人都一陣沉默，毫無疑問，這種可能性很大。
“可他確確實實說了，他是一名香港商人。”小馬弱弱回話。
“那他有說過找縣長是為投資的事嗎？”林曉兵問。
“那…倒沒有。”小馬撓著腦殼回道。
“這不就結了，擺明的事情！”林曉兵攤了攤手，同樣顯得有些火大。
這也不能怨他，換你你試試，這天寒地凍的，一天來回跑了幾百公里，覺沒睡好覺，飯沒吃飽飯。以為盼來了一個位財神爺，結果卻是一個想走后門、給他們添堵的家伙。
“好了。”屋子里的氣氛有些壓抑，沉默了有一會兒的高長云，擺手道：“大家先不要妄自猜測，還是等明天見一面再下結論。”
好容易盼來一位港商，雖然目前苗頭不太對，但凡是無絕對，作為一縣之長，他行事更為成熟，不愿聽這些猜測之詞。
“對了。”忽然想到什么，劉主任看了高云長一眼，弱弱道：“縣長，之前洪灣派出所的王所長來過電話，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你們看…”
錢廣坤白眼一翻，已經懶得說話，簡直浪費表情，就想立馬回家睡覺，明天起早再往市里趕。
林曉兵喘著粗氣揉著額頭，與他所想如出一轍。
就連高長云，原本心里的那點僥幸，也瞬間蕩然無存。
王順發為什么打電話找他？
八成是那個香港人找去了派出所唄，而他又不敢得罪，所以只能向自己求援。
“行了行了，時候不早，大家都回吧。”高長云感覺有些傷神，摸著腦門說道。
幾人聞言站起身。
“縣長，你不走？”
“我坐會兒，喝杯茶再走，你們先去。”
“哦…”
等到其他人都離開后，高長云腦袋向后一仰，靠在沙發埂子上，閉目養神起來。他畢竟已經五十多歲，舟車勞頓，睡眠又不足，身體其實早就扛不住，之前全憑一口高興勁吊著，現在這股勁消了，腦子里頓時一片暈沉，要這樣走出去，指定得栽倒在走廊上。
“咚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就一會兒，又好像過去幾個小時，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高長云詫異，怎么這個點還有人在，有氣無力的開口，“進吧。”
抬起沉重的眼皮打量了一下，令人愕然，剛才離開的那四個人，又結伴走了回來，后面還多了一個，定眼一瞧，不正是剛才說起的王順發嗎？
“你們…”高長云明顯察覺到一幫人的表情有些不對，全都漲紅著臉，就好像一人剛在門外灌了七八兩酒后，才進來的一樣。
“縣長，咱們縣這下要發了，逮住了一條超級大鱷！”錢廣坤一臉亢奮道。
“什么什么鱷？”高長云瞪著眼珠子問。
“哦，這個是資本主義國家的說法，超級大鱷，就是形容那種非常非常有錢的人。”錢廣坤解釋道。
“你是說…”
一聽這話，高長云瞬間滿血復活，蹭地一下站起身來。
“對！”
錢廣坤哈哈大笑，把身后的王順發給拉到身前，示意道：“老王，趕緊的，把那玩意兒拿出來給縣長瞧瞧。”
王順發“哦”了一聲，打開提在手里的公文包，一陣翻找，先將一張名片遞了過去。
“東方紅集團，總經理，李亞東。”
高長云接過一看后，直接把上面的幾個大字讀了出來，問道：“這是那個香港人的名片？”
“對。”王順發點頭。
“可…這又能說明什么？”
一旁的林曉兵呵呵一笑，“縣長，你先別急嘛。”
他話音剛落下，王順發又將一張材料紙，遞了過來。
高長云隨手接過，視線下移，只看一個標題，整個人便不由自主的嚇得一哆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