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的京城,如同李亞東這樣的正兒八百的南方人,已經要穿薄襖子,一件秋裝根本不頂事。
寒風瑟瑟,燕園里也不像以往那樣生機勃勃,水泥路面上到處飄灑著枯黃的落葉。
宿舍里郭琦依舊在每日埋頭苦讀,這家伙除了本專業的課程外,還主修了一門英語,大概已經做好了出國的打算。
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八十年代的留學潮正值鼎盛時期,出國留學幾乎是每一位大學生心中的夢想,很多人也在為此夜以繼日的努力著,國家也愿意這批共和國的精英們去國外學習先進的理念和知識,然后回來報效祖國。
只是事與愿違,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走出去以后見識到了資本主義的發達,基本就不愿再回來,更有甚者寧愿躲在洛杉磯的某個餐廳里洗盤子也不愿重回故土,似乎國外的屎都是香的。
反正不管如何,李亞東是沒有出國留學的打算,至于郭琦,他應該不是那種人,他是真存了“西天取經”的打算。
徐澤政大約也沒有想過出國,其實他出國反而是最簡單的,畢竟家庭條件擺在那里,其他學生還要為獎學金而奮斗,他卻沒有這個顧忌。
孫衛國呢,想肯定是想的,奈何可能性微乎其微,外語水平本來就低,現在又掉進了資本的錢眼里,學習的時間就更少了。
成日忙活著領帶生意,現在又開始倒騰方便面,從距離燕園七八公里遠的面粉二廠進貨,是那種一般小賣部里沒有的大包方便面,一包有十塊面餅,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調料包,關鍵價格便宜,兩毛錢一塊賣給那些熬夜補習的學生們,簡直不要太暢銷。
這些都是徐澤政給他找的關系,好與不好很難說,路都是自己選的,李亞東也不好說什么,也沒資格說。
蘇薇自從那次送衣服事件之后,基本已經不再理他,偶爾找借口給她們一幫女生加餐,也是不動一筷子,任誰說都沒用,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和他撇清關系,這讓李亞東感覺有點小受傷。
難道他就這么討人厭?
追個女生多正常的事情,來段青澀而懵懂的大學戀愛,多年以后回想起來多浪漫,丫的就不能給個機會?
一帆貿易公司一如既往的發展良好,田磊如今足以獨當一面,李亞東去了也是打醬油,財務老黃每隔兩天會來他家里送一次錢。
蔣騰飛那小子最近也收斂了許多,主要被李亞東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再也不敢到外面胡亂侃大山了。
另外,關于宮老爺子的事情,李亞東也從他那里打聽到個大概,原本他還一直在想呢,這老頭哪兒來的這么美元。
原來這家伙來頭頗大,據說沾點皇親國戚的關系,人也賊精,十來年前鬧文革的時候,怕犯了忌諱,一聽到風聲就把幾個子女送去了國外,如今都在外面按了家,很長時間才回來探望一下,回來的次數雖然少,但物質上從不虧待家中的老父親,隔三差五的就往家里寄錢,國外寄回來的錢,自然就是外匯。
其實整個八十年代,中國的外匯儲備很大一部分就來源于此。
日子過得很平淡,李亞東卻習以為常,甚至很享受這種寧靜而悠閑的生活,習慣了日后大城市的快節奏,驀然回到這個好似地級市一般的舊京城,反而有些如魚得水。
最近李亞東手頭上多了一項新任務——寫論文。這是他和趙無衣的協定,馬虎不得,否則他的自在生活大概也就到頭了。
星期天沒課,李亞東上午睡了個懶覺,下午就窩在家里寫論文,剛寫到一半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起身走進堂屋開了門,一看是小猛。
“東哥,出…出事了!”
小猛氣喘吁吁,腦門上都是汗,估摸著是一路跑回來的。至于他的稱呼,是李亞東授意的,大約就是除非在公司里,否則不能叫他老板。
樹大招風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他一個北大學生、未來的國家干部,如今干起了個體戶,真遇到故意找茬的人,雖然不見得會傷筋動骨,多少有些麻煩。
“咋了?”李亞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飛…飛哥,跟人干起來了!”
李亞東不用想也知道是因為公司的事情,否則小猛不會找上門來,追問道:“人沒事吧?”
“沒沒…現在正僵著呢,飛哥讓我趕快回來找你。”
“哦?”李亞東不由一怔,跟人干架找他幫忙,蔣騰飛那小子莫不是腦子被驢踢了?
他尋思著事情應該不至于這么簡單,把小猛叫進屋里,讓他坐下,“你先喘口氣,到底什么事情,說詳細點。”
“東哥,是這樣的,有個大販子前段時間在公司拿一批貨,因為熟人熟臉,他家咱們也知道,就先給了他,說好了今天結賬的,可飛哥上門收賬時,他又拿不出來錢,就拿了一張條子抵賬…”
“等等。”他說到這里,李亞東打斷道:“什么條子?”
“批…批條啊。”
李亞東心中一動,想不到收賬還能收到這種好東西。
十年代社會上流傳著一段順口溜,將整個國家的人分為十五等,說的是:
十五等人,是盲流,不知何處是盡頭;
十四等人,作田佬,交了糧食收白條;
十三等人,老大哥,工廠關門沒吃喝;
十二等人,是教師,一年四季欠工資;
十一等人,管收稅,不塞票子你倒霉;
十等人,手術刀,拉開肚皮要紅包;
九等人,當電霸,不給好處就抽閘;
八等人,干個體,宰了老張宰老李;
七等人,當導游,年年月月吃回扣;
六等人,管車船,馬達一響就要錢;
五等人,交警隊,馬路旁邊吃社會;
四等人,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
三等人,有后臺,弄點名堂就發財;
二等人,是官倒,倒了批文倒指標;
一等人,掌實權,批條畫圈就來錢。
如此也能看出批條的作用,以及其中所蘊含的巨大商機。
毫不夸大的說,一張批條上蓋的是哪個部門的章,就等于哪個部門老大親自發話,下屬機關沒人敢不聽。
倒賣批文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講是犯法行為,但在這個國家法律還不健全的年代,其實也很難定罪,直到九十年代末國家才開始真正重視官場問題,倒賣批文的現象也就逐漸消失。
放眼望去,真正在八十年代就發了大財的人,幾乎沒有不與批文沾邊的,這樣的好事情砸在腦門上,李亞東自然沒有錯過的道理,忙問道:“哪方面的批文?”
“我也沒看到,就聽飛哥提了一句…”小猛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后,繼續說道:“好像是海藍那邊弄來的,搞自行車還是摩托車啥的,反正就是什么車。”
“海藍!”李亞東蹭的一下站了起來。
屁的自行車摩托車,八四年海藍走私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