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東不算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有時候還是容易受到他人情緒的影響,尤其是他在乎的人。
離別的這天終究還是來了,胡秀英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要高高興興的送兒子去上大學,畢竟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可事到臨頭,仍然止不住眼淚。
“小東啊,到了大學要照顧好自己,記得按時吃飯,家里現在也不缺錢,別像你大哥一樣嫌麻煩,吃了上頓不顧下頓,再餓出個胃病來。到了地方記得給家里來個信…”
老李家的堂屋里,胡秀英坐在長條板凳上抓著兒子的手,眼淚婆娑的不停念叨著,像是總有說不完的話。李亞東就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好了,娘,小東就是去上個大學,又不是不回來了,這離過年也沒幾個月了。”
李亞民是昨晚回來的,今天特地請了一天假,送小弟去省城。在他看來小弟長這么大還沒出過縣,路上肯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可不得讓他這個大哥幫襯著送上車?
“不說了,不說了…”胡秀英明白大兒子說的在理,擺擺手后,破涕為笑。
“小東,姐給你煮了幾個雞蛋,就不放包里了,你自己提著路上吃,聽說要坐兩天兩夜的火車呢,咋就這么遠?”
李春蘭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帶著丈夫和兒子一起回來了,家里也拿不出來什么好東西,就把攢了有一陣兒的十來個雞蛋全煮了。
“哥,真不要我去?”李亞軍躊躇著問道。
“你去干嘛,難不成我還能把人弄丟了不成,浪費車錢。”李亞民擺了擺手,從家里往返省城一趟可不便宜,一個人得花好幾塊,攥著以后都夠給孩子交半年學費了。
李冬梅人多了就不怎么愛說話,只是紅著眼睛對著弟弟一個勁兒的傻笑。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小東,東西拿好,咱們早點走,還要轉好幾趟車呢。”李亞民看天色已經不早,趕緊催促起來。
李亞東并沒有帶太多行禮,原本他娘給他收拾了整整兩大包,一包是換洗的衣裳,一包是家里的土特產什么的,另外還有兩床被子,一床薄的,一床厚的。他一看頭都大了,最后只帶了那一包衣裳。他娘糾纏了老半天,實在說不過,也只好作罷。
當然,李亞東此時并不知道,他昨晚親手交給他娘的兩千塊錢,除去數量太多的零碎外,其余的大票子,全在這只尼龍編織袋里。
“小東啊,袋子可得提好咯,聽他們說火車上亂的很,最好放在懷里抱著。”一家人一起走出門外,胡秀還是有些擔心的提醒了一句。
“娘,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都念叨好幾回了。”李亞東很想微笑,但望著娘和兩個姐姐紅著眼睛的模樣,卻又笑得很尷尬。
村里人結伴過來送行,黑壓壓的一大片,幾乎沒有空手的,這家兩個雞蛋,那家兩捧花生,李亞東拿都拿不下,最后只能一一謝絕了。算不上什么貴重東西,卻代表著鄉親們真真切切的心意。
李亞東這時就在想啊,能生在這個小山村里是他的榮幸,老天爺最好別讓他太有錢,否則改天回來把村里的破墻爛瓦全給推了,一家一幢樓房,貼瓷磚的那種。
“娘,哥,姐。各位大爺大嬸,大哥大嫂們,那我就先走了,等臘月過年再回來看你們!”
李亞東沒有矯情的給他們鞠躬行禮什么的,只是簡單的笑著揮了揮手,然后將尼龍編織袋甩到肩頭上,跟著大哥大步流星的往村口走去。
“小東,好好讀啊,爭取以后留在首都當個大官!”
“是啊,別讓大城市的人把咱們農村孩子給瞧扁了。”
“對,混出個人樣來讓他們瞧瞧!”
“那啥…小東啊,聽說大學里是可以處對象的,最好能拐個首都的漂亮媳婦回來。”
“哈哈…”
身后傳來鄉親們直白卻淳樸的祝福,李亞東深吸一口氣后,抬頭望向天空,努力不讓眼淚掉下…
待我衣錦還鄉時,定叫這笑聲更開顏。
原本倆人是打算直接走到鄉里坐大巴的,畢竟是出遠門,借個自行車來也不方便,可剛出村口沒多久,卻發現前面的土路被一架牛車給擋住了。
一個帶著大草帽的家伙嘴里叼著根茅草,正優哉游哉的躺在車板上抖著二郎腿。
“買賣不做了?”李亞東笑著問道。
“做個甚呢,那才幾個錢,能比得上巴結好你這個未來的大官?”張春喜掀開頭上的大草帽,一本正經的說道:“我家小黑的第一次就給你了,別嫌慢就行。”
這年頭的牛可是寶貝,除了農忙的時候,平時都得當祖宗伺候著,所以好多人家舍不得給牛按車架子。李亞東打量了一眼嶄新的車架子,就知道是新做的,顯然這小子為了這一天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
還能說啥呢,兩世好兄弟,這輩子有我李亞東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張春喜一口湯喝。
牛車慢悠悠的走著,張春喜這個初哥技術賊差,顛得李亞東和李亞民倆人叫苦連天,屁股都不敢坐下去,最后干脆蹲在車板上。
“小東,有屎嗎?有屎現在就趕緊拉,聽他們說火車上廁所都有人占著,到時可別臟了褲子,哈哈…”張春喜自己倒是全然不在意,就跟暈車的人不怕開車一個道理,瞅著他的模樣樂得哈哈大笑。
“滾蛋!”李亞東惱羞成怒,主要被他這么一說后,還真有點便意盎然的感覺,這就比較尷尬了。
隨后來到鄉里,臨上大巴車前,李亞東果真找個廁所輕松了一把。
張春喜終于還是嗅著巴士尾氣把他們給送走了,倆人到了縣里后,簡易的長途汽車站外面,陳月娥和李婷婷已經等候多時。
“票買了嗎?”李亞民望向妻子問道。
“早買了,看你們還沒來,都快急死了,馬上就要發車了。”陳月娥長出口氣,從碎花褲的口袋里掏出兩張車票來。
這年頭買票是很方便的,只要給錢就行,八四年居民身份證還沒有出來,也就坐飛機比較麻煩,需要戶口本和單位開具的證明信。
與大嫂和婷婷寒噓了一小會兒后,李亞東就被大哥拉上了車,長途巴士轟隆隆的向前行去,這副十九歲的身體,終于第一次離開了這座縣城。
到了省城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是下午,餓得前胸貼后背的倆人先找到一家小餐館,一碗香噴噴的熱干面下肚后,瞬間起死回生。
“就是這個味兒。”李亞東舔著沾有芝麻醬的嘴唇,一臉回味,不知為何,他后來很多年都嘗不到如此正宗的熱干面了,他自己也做不出來,不管用料如何考究。
“你以前吃過熱干面?”李亞民感覺有點掃興,原以為帶小弟來嘗了個鮮呢。
“縣里二中旁邊不是有一家嗎?”
“那不能比,味道差遠了。”李亞民不屑道。
“哦…我吃著差不多。”李亞東訕訕一笑,尋思著還得時刻保持警惕啊,不然萬一說漏了嘴,就必須用謊話圓回來,實非他所愿。
吃飯和買票都是大哥花的錢,李亞東兜里還剩下百來塊,很想掏出來,不過想想還是算了,如果他真的只有十九歲,肯定會這樣做,但他不是。
在某些時候我們不能越俎代庖,特別是在自己的親人面前,大哥就得讓他去干大哥該干的事情,雖然苦,但他必定樂在其中。反之,就容易心生間隙。
很多家庭不和的因素,往往就是如此積累起來的,繼而爆發。
夜幕降臨,火車緩緩啟動,大哥站在月臺上久久不愿離去,他是一個不善于表達自己的人,此刻居然學起旁邊的人揮著手溫情告別,這讓李亞東剛醞釀而出的那點小悲傷,瞬間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