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回到村里后,李亞東就徹底閑了下來,人生第一次在這個年齡段里,體驗到了身份轉變所帶來的好處。
村里逢人見了面就要笑呵呵的問候一句“咱們的大學生來了”,原本還想趁著假期分擔一點家務,可往往鋤頭剛扛起來就被母親或四姐直接奪走了,倆人還經常義正言辭的批評他:“堂堂大學生怎么能干這個,被人家看見了還不笑話死?”
李亞東沒事就坐在門檻牙子上想啊,萬一自己估分估錯了怎么辦?
是不是得一頭撞死?
不然何顏面對家鄉父老?
這些無處不在的特殊待遇確實給他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壓力,不過總的來說他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估分即便有些誤差,也不可能太大。
這樣閑下去無疑不是辦法,家庭如此貧乏,就算讓他天天睡大覺他也睡不著啊,老話說“窮則思變”,既然家里的農活實在插不上手,他就尋思著提前賺點錢,這原本是他離家之后才會考慮的事情。
有人曾說過,這是一個將一頭豬放在風口上都能飛起來的年代,這句話雖然有些偏頗,但也不無道理。如今回頭一想,李亞東發現這年頭賺錢確實不難,只要敢去做,基本都會有所收獲。
正所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北邊的年廣久就用實際行動印證了這句話,這一年傻瓜瓜子已經驚動了黨中央,年廣久的個人財富超過百萬,在這個萬元戶都要頒發錦旗的年代,這樣的財富窮極了人們的想象,據說家里的錢需要經常晾曬才不至于發霉。
一個文盲,卻成為了改革開放之后的第一個“資本家”,這具有強烈的諷刺意義。也證明了計劃經濟放到市場上根本行不通。
唯一讓李亞東有所顧忌的是,他不能鬧出太大動靜,家人的脾性他一清二楚,否則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姐,上哪兒去?”李亞東還在琢磨著如何不動聲色的賺點小錢,剛好看到李冬梅挎著竹籃子要出去,不由問道。
“去鎮上一趟呢,這不是前段時間你要參加高考,家里的雞蛋攥著一直沒有拿去賣,娘說現在不能再吃了,得存錢給你做路費。”李冬梅笑得很燦爛,日子過得苦不怕,就怕沒有盼頭,可現在不一樣了,弟弟考上了大學,往后家里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雞蛋?”李亞東眼前一亮,好東西啊,趕緊湊了上去,“姐,讓我去吧,這又不是地里刨土的活兒,我也好久沒去鎮上轉轉了。”
李冬梅想了想,好像是這個理兒,眨巴著大眼睛問道:“真想去?”
“必須去呀!馬上就走,你看我這屁股都快起繭了。”李亞東二話不說就將竹籃子接了過來,掃了一眼,能有二三十個的樣子,倒是苦了他娘應該攥了好一陣兒。
眼下是純粹的賣方市場,手里有貨就不怕變不出錢來,只是李亞東一點沒有便宜供銷社的想法,一斤純天然無污染的散養土雞蛋一塊一毛錢一斤,在他看來實在太廉價了,望著不遠處大山上青翠欲滴的景象,他記得山頂上有不少野茶樹,以前村里老人總會變著戲法拿出一些好吃的,慫恿孩子們上山采茶,他也是經受不住誘惑的人之一,規則是誰采的最多獎勵歸誰,不過最后其實都是被大家分著吃了。
茶葉蛋,這種興盛于江浙一帶,最終一統全國街頭巷尾、大小車站的霸主級小吃,這個年代還沒有攻城拔寨到他們這里。
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既然心里有了想法,李亞東也沒啥好猶豫的,倒是沒有一個人單獨行動,而是找到了張春喜,原因很簡單——他小姨家就住在鎮上,可以為他們提供必要的設備支持。這大概也算是資源整合的一種。
不然總不能在村里煮蛋吧,今時不比以往,他娘要是知道自己兒子上了灶臺,非得用唾沫星子噴死他不可。
“真的假的,一個雞蛋能多賺五分錢?”張春喜正在山腳下放牛,聽完李亞東的計劃后,撓著腦殼問道。
“一句話,干不干?”
土雞蛋個頭小,李亞東估摸了一下,約莫十個才有一斤,再加上材料費,一個成本大概在一毛兩分錢。賣到一毛七八是他認為比較合理的價格。主要考慮到鄉里鄉親的緣故,不然賣到兩毛也不算過分。
“事先說好,坑人的事情我可不干。”張春喜很清楚李亞東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既然都這么說了,那事情就基本沒跑。錢誰不想賺呀?只是他很疑惑一個雞蛋憑啥賣這么貴?就因為用那些都沒人愿意去采的野茶葉煮了一下?
瞧,這就是當下淳樸的勞動人民最真切的想法,他們潛意識里會對每一種商品有一個自己的價格定位,想讓他們將一毛錢的東西賣出兩毛錢的價格,那是幾無可能的,首先心理關就很難過去。
“坑你個大頭鬼,我賣的是貨真價實的雞蛋,又不是空氣,人家想吃才會買,難不成我還能拿把刀強迫人家?”李亞東認為很有必要給他樹立一個正確的商品價值觀,否則這家伙肯定跟上輩子一樣,靠著木匠手藝給別人打了一輩子工。
“說的好像有點道理。”張春喜若有所思的揉了揉下巴,“那走吧,先去采茶葉,我倒想看看你還能把雞蛋煮出肉味來是咋的。”
李亞東不由冷哼一聲,還真別激他,這有何難?一份賽螃蟹能吃到你懷疑人生。
張春喜腦子轉過彎來后,尋到一塊山草肥美的區域,將手里的栓牛繩全部放開,系在旁邊的一顆歪脖子樹上,就讓老牛在四周打轉兒,等有空過來牽走就行。從他嫻熟的動作上不難看出,這種事情應該是經常干的,這也是為什么他家的栓牛繩長達十米的緣故。
采茶的過程中沒有波瀾,就是費了些時間,倒是回去取雞蛋的時候,張春喜遇到了一點麻煩,主要他娘前幾天剛去過鎮上。最后把雞圈翻了個底朝天,才好容易摸出來兩個沾著新鮮雞屎的雞蛋,再加上家里這幾天攥下來的,一共才七個,還不夠一斤。
他娘也是罵罵咧咧的說道:“讓你放牛不好好放,就這么幾個雞蛋還要拿到鎮上去賣,平時咋不見你這么勤快?”
“沒事,少就少點,這不才剛開始嘛。”李亞東示意無礙,也沒想一口吃成一個胖子。再說今天嘗試一把如果可行,以后也不能全指著兩家的幾只老母雞,那能有幾個蛋?
“啥東西才剛開始?”他娘狐疑的打量了李亞東一眼。
“嬸兒,是這樣的…”
“誒誒誒!”李亞東剛想解釋一下,就被張春喜給打斷了,“娘,沒什么,那我走了…”
這件事情李亞東并沒有打算瞞著張家人,畢竟不是什么壞事,只要他們暫時幫忙保密就行,他自信這點面子還是有的,鬼知道張春喜這貨突然抽了什么風。
村子距離鎮上有些路程,倆人這次也沒有自行車,倒是吃了不少苦頭,主要天氣實在太熱,約莫花了半個小時趕到鎮上后,身上的衣服都能擰出水來。
鎮子不算大,跟縣里是沒法比的,就是跟鄉里也有一定差距,真正的街道只有一條,兩旁除了幾家供銷社的店鋪外,剩下的都是民房。
與前兩年明顯不同的是,現在鎮上已經有了一些小商小販,人們總會用異樣的眼光去審視他們,有些人還在背地里偷著樂,等著工商來人將他們全給抓走,可等呀等,小販們還是過得好好的,街上的地攤不減反增。
這大概就是中國第一批嗅到市場經濟商機的人,他們現在雖然被很多人瞧不起,但天知道日后這些人中會誕生多少個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乃至億萬富翁?
張春喜的小姨就住在這條街道上,家門口正對著一家國營包子鋪,倆人上門后照實說明了來意。
他小姨名叫蔡小惠,三十出頭的年紀,身姿豐腴,以農村人的眼光來看算得上俊俏。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望向張春喜問道:“你娘知道不?”
“那肯定知道呀。”張春喜臉不紅心不跳的扯著慌,這是一項令人艷羨的技能,李亞東自認就不太擅長。他有著自己的思量,尋思如果這件事情真像李亞東說的那么靠譜,等晚上回去再給家人一個驚喜。
天知道自從預考失利退學之后,他過得有多憋屈,一個老大爺們成天閑在家里,跟個廢人一樣,家里田地又不多,想出力氣都沒處使去,現在倒成了個放牛娃,他迫切的想做出點事情來證明自己還有價值。
蔡小惠點了點頭,又問道:“茶葉蛋是個什么東西?能好賣嗎?”
既然她姐都同意了,她自然也沒意見,相對于長期生活在鄉下的姐姐來說,她的眼光要更開闊一些,政府現在好像已經默許了小商販的存在,唯一令她擔心的是,茶葉蛋這東西以前沒聽過,會有人買賬嗎?
“姨,你就放心好了,這東西在別的地方火得很,咱們這兒肯定也能行。”李亞東也隨了張春喜的叫法,拍著胸脯說道。
蔡小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這孩子她是聽說過的,既然人家大學生都這么說了,那一準錯不了。這種信任是沒理由的,這年頭的大學生自帶光環,就是與眾不同。
于是不再多說什么,剛好不到飯點,就騰出灶臺來讓他們自己折騰。
李亞東自掏腰包買來食鹽和醬油,這點錢是不能省的,畢竟張春喜是張春喜,他是他。總不能借了人家的鍋碗瓢盆還得用人家的調料吧,這道理上說不過去,就是燒的柴火和煤球他都打算記筆賬,等哪天不干了一起結。
萬事俱備,他開始制作茶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