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柳清歡在茶樓里有了一個幾乎固定的座位,靠窗的角落處一張小幾,地上擺著蒲團,旁邊靠著一個不大的書架,周圍用竹簾稍稍隔開的小空間。
他在這里研究那些龐雜的符箓真字,比對手上的奇怪文字,嘗試著將毫無規律的點點線線組合、分拆、辨認。所以第一單生意上門時,讓他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現在開著一間茶樓,吃驚地看著兩個陌生人。
這時,姜念恩從側間里走出來,把兩位客人引到一張桌子坐下,并詢問對方需要什么茶。
“君山云霧茶…你們這個茶樓是不是新近換了老板了,環境比以往可清雅了許多。”
看來又是一個附庸風雅的人。
姜念恩熟練地回著話,態度熱情又恭敬,便下去準備茶水。
那兩位文士裝束的修士在店內四處走動,把玩著一些小擺設,到柳清歡這個角落時,只是彼此點了個頭,并未搭話。
之后他們在棋案旁坐了下來:“這倒是個消磨時間的好地方。”
兩人一邊下棋一邊閑聊各種新聞,比如千頁山的局勢,異界的最新動向等等。
他們并未壓低聲音,柳清歡漫不經心地聽著,一邊透著竹簾看著外面街道上偶爾走過的行人。
“前段時日,我們這邊輪換了一批人到千頁山,我差一點就在名單里了,現在想起來還后怕呢。”
“唉,可不是…也不知道我們能躲到幾時,感覺現在這樣平靜的日子都是偷來的,而前面有人卻在生死邊緣掙扎…”
“二哥,你不會是想去千頁山吧?!”其中一人突然提高了聲音。
“怎么可能,你想太多了,又不是嫌命太長!”他的同伴回道,語氣卻很消沉,好一會兒才低語道:“我只是心里不太好受,封界戰爭是整個界面的事,而我們卻躲在人后,看著其他人頂在前面流血犧牲…你看到西泠邸報上的那些陣亡名單了嗎,每一次都是好幾頁…”
悲哀在整座茶樓里回蕩,下棋的兩人也無心再下,柳清歡靜靜地看著落到面前小幾上細碎而又干凈的陽光,想起雁宕堡外常年陰沉的天色。
每一天,都充滿了血腥和殺戮。就在他悠閑地坐于裊裊茶香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永遠地合上了眼睛。
只是,明陽子嚴令他如今不得在外面暴露了身份,前兩日才剛剛傳來一封信,信中在最后提到一個傳聞:烏羽丘驚現神物,吸食數位異界元嬰修士。
柳清歡只能慶幸三桑木的形態特異,其樹干無枝無葉,筆直得像根柱子,當日又只是虛影現世,所以暫時還沒人猜到那是神木。
然而那些根須,卻是實實在在的樹根模樣,所以若是有心的話,三桑木的真實身份也極有可能被人猜到。
所以他不得不蝸居在這小小一隅,靜候事態的發展。
那兩人的聲音再次隱隱約約地傳來:“…但愿那些異界之人能被一直困守在東荒之地上,那里荒涼又沒有生機,對我們界面的傷害也能減弱到最小。”
“但愿吧,不過這不太可能。你沒看西泠邸報寫的嗎,那些人已經快要占領嘯風大陸了,可怕!”
“還好當初我們沒加入什么門派,現在那些門派修士大都逃不過上前線,反倒是我們這些散修更自由些。”
“對了,你上次說…”
兩人下了隔音陣,顯然要開始進行私密的談話。
柳清歡喝了一口茶,不再關心兩人說什么。他若是愿意,即使對方設下隔音陣,都不可能擋得住他神識的探聽。不過他現在是茶樓主人,聽聽他們的閑談沒什么,但要是探聽客人的隱私就太過了。
兩個修士湊在一起小聲談話,之后又唉聲嘆氣地說著局勢,在樓里坐了半個下午才離去。
柳清歡伸展開盤坐了許久的雙腿,一邊往后院走,一邊對收拾茶具殘余的姜念恩道:“今日便關店吧,你要抓緊時間修煉,若有不解之處便來問我。另外,明日去外面買一份西泠邸報回來,以后每一次出新時,就去買一份。”
姜念恩躬身應了,欣喜地道:“先生,什么都可以問嗎?”
柳清歡拍了拍他,道:“可以,以后每日酉時三刻到我的住處,跟我學習道經等,若有疑問就在講道后提出。”
姜念恩大喜過望,連續幾天走路都是飄的。
柳清歡為之失笑,但看他聽道時全神貫注,平日里修煉更是刻苦努力,便不由更加滿意。
茶樓里的生意依然冷清,三五天才會有一兩個上門,更多人是在門口的茶牌下便望而卻步了。
有客人時,柳清歡便出去呆會兒,或攀談兩句,或坐在角落里繼續研究符箓真字。
那些客人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或真或假,但也讓柳清歡不出門,便能大至知道鷹巢城各個角落發生的事。
如今躲在這后方的修士大多都是散修,每日里戰戰兢兢地打聽前線的戰況,焦慮與惶恐像那看不見的大手,將所有人的心都抓在手里。
西泠邸報更是一刊出便一搶而空,價格也比從前翻了兩倍,就算是這樣都一份難求,黑市上更是翻了數番。
姜念恩出去買自然是無法買到,如果是以前,柳清歡直接讓西泠商行送一份過來,對方這個面子還是會給的。但他現在不能動用真實身份,也不能聯系鷹巢城中的門派駐地,甚至連此刻就在城中的宣博和莫千里這些友人都沒聯系,行事方面便有了諸多不便。
能找到他的只有明陽子,而明陽子對外宣稱的是他現在已回了文始派,并為門派煉制極難煉的高階丹藥。
不過,雖不能動用關系,但能用錢解決的事,就是最簡單的事。以柳清歡的身家,這樣一份邸報還是買得起的,就是多花些靈石罷了。
卻沒想到這份邸報讓茶樓的生意好了不少,他看過之后一般都隨手放置在角落的書架上,終于有一天被一個客人發現。
在得到同意后,那客人在店里呆了幾個時辰,把書架上的數份邸報都看了一遍,也不管是不是最新的,第二天又叫了幾個朋友一起來。
雖然他們要的是一塊靈石一壺的茶水,柳清歡也不以為意,還讓姜念恩隨時注意續上熱茶。
這之后,他便將那只書架擺到書案旁邊,又添了一些其他典籍,任由客人借閱,只是不允許拓印和帶出店。
那些典籍并不是多珍貴,市面上要買肯定能找到。但內容方面卻是經過柳清歡精心挑選,比如講解透徹明白的論道書、法術的修煉心得等等。
于是又有些人發現后被吸引過來,一坐就是一天。
柳清歡就這樣一邊漫不經心地經營著這小小茶樓,一邊關注著外面的局勢發展,同時繼續研究符箓真字。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柳清歡不得不考慮自己是不是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
或許黃爾堯認出黃布上的“天”字只是一種巧合,恰巧那幾條點線組合起來像符箓真字如星文里的天字,實際上可能根本不是那個意思,兩者風馬牛不相及。
玉符、獸皮、黃布,這三樣東西上的點點線線被他翻來覆去地分解、組合,最后的確得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真字,但怎么看都十分的牽強附會。
門口傳來吱呀聲,姜念恩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手里提著一個小巧的茶壺。
因為店內的客人開始多起來,柳清歡日常呆著的地方換成了點心房改成的小間里。
他埋首在一堆紙墨之中,聽到茶水落入杯中的細微輕響,旁邊放著的茶杯被添上新茶。
以往姜念恩倒好茶后便會悄然離開,今日卻駐足未走,柳清歡抬起頭,就見這孩子好奇地看著桌案上寫滿一個個古怪文字的玉版紙。
見柳清歡望過來,他有些羞澀地道:“先生,我看您研究這些好些天了,這是什么文字,長得好生奇怪。”
柳清歡笑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要研究啊。”
他試探地伸手摸向就在桌邊擺著的那張獸皮,見柳清歡沒反對,才真正拿起,做出一副認真研究的模樣:“唔…”
柳清歡逗他:“你能看出這是什么字嗎?”
姜念恩大驚:“這是一個字?什么字這么大一個!就連‘招財進寶’那樣的合體字都沒這個大!”
柳清歡聽得一愣:“什、什么合體字?”
“啊,不是啊,我說一個字怎么這么大。”姜念恩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理解錯了柳清歡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道:“每逢新春佳節時,很多人家都會在門上貼新對聯,在窗上貼剪紙或者合體吉祥字,就像這樣。”
姜念恩拿起筆,快速在一張廢棄的玉版紙上畫下一個富態圓潤的圖案,筆畫復雜,仔細看卻能分辯出是招財進寶四個字,但字與字之間卻是連著的。
姜念恩嘿嘿笑道:“這就是合體字,看著就像一幅畫似的,有人說這樣寫比分開寫的更吉祥,好多人家都喜歡貼呢,以前母親在時,每年都會剪幾個貼在屋里。”
“哦哦。”柳清歡蹙眉看著那所謂的合體字,眼中閃過思索。
他問道:“所以你誤以為這獸皮上是一個字?”
“哦…”姜念恩低著頭,把玩著手中的筆:“先生,還有幾天就是新年了…我這幾天想起外祖母在時,每次新年都會貼對聯包餃子。后來母親也把這習慣留了下來,每年都會做這兩件事…”
他的外祖母春妞是個凡人。
柳清歡是凡人時只有一個破爛的乞丐窩棲身,踏入修仙之路后更是不過任何節日,所以從來不知道一個凡人的家庭里這些細微的瑣事。
他溫和地看著這個才剛剛長大的年輕人,憐惜他不久前失去了所有親人,道:“你若想做這些,就去做吧。”
姜念恩立刻高興地抬起頭,眼睛晶亮:“真的嗎,我可以做嗎?”
柳清歡輕輕頷首:“不過,修煉之事不可耽擱,要知道你是修士,這些凡節俗禮不可太執著,以免失了純粹的向道之心。”
“我知道了,先生。”姜念恩雀躍地回道,然后幾乎是蹦跳著退了出去。
而柳清歡則思考著他所說的合體字,拿著那塊獸皮仔細觀瞧。之后又不由失笑地搖了搖頭,那孩子不過是思念母親了,怎么他還當真了。
想了想,他拿出一張干凈的玉版紙,將那塊獸皮擺在旁邊,準備將上面的紋路全部描到紙上再看看。
這些天日夜研究這些東西,他實際上早就已將上面的每一道紋路記得清清楚楚,此時擺在旁邊不過是習慣而已。
黑色的墨汁慢慢化為一個個毫無規律的點線,到獸皮上的內容被寫了大半時,他體內的靈力突然分出一束,順著手臂一路流過肘部、手腕,最后到了指尖,注入手中的竹制毛筆,順得墨汁的流淌融進最新寫下的一道彎曲的墨線里面。
柳清歡驚愕得筆下一頓,那種感覺立刻斷了!
再看剛剛寫下的那道曲線,流動著微微的靈光,但這靈光似乎因為后續無力,很快便消散在空中。
這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形!
再看那道曲線,已變成極普通的墨痕,與前面那些一模一樣。要不是體內的靈力還留有一絲余波,他都要以為剛才發生的事只是他的錯覺。
心口的跳動不由急促起來,他有種預感,自己這一次似乎已經找對了方向!
之前,他都是將獸皮、玉符、黃布上的紋路分拆開來,與符箓真字兩相比較,試圖找出其中能對應上的字,比如黃爾堯認出的那個“天”字,從沒想過那些紋路可能是一個整體。
所以他謄寫在紙上的也是一個個或一小段紋路,這還是他第一次從頭至尾完整譽寫。
他重新拿了一張玉版紙,清空了腦中的雜念,一筆一劃以固定的速度、力求不出一點錯地將獸皮上的紋路譽寫到紙上。
和之前一樣,前面這大半篇未引起任何異相,就像平常書寫一樣。
柳清歡神情越發專注,很快到了之前那道曲線處,當筆尖剛剛觸及紙面,體內的靈力突兀地一動!
與之前一般無二的情形再次出現,融合了靈力的曲線放出微光,透出幾分靈動。
柳清歡呼吸輕緩,下面接著的是又一道與之平行的曲線,然后再一道,形成水波一樣的紋路。
靈力仿佛墨汁一般,源源不斷地流過筆尖,融進字體中。
三道曲線后,那微光浪潮一般蕩漾開來,在紙上沿著那些紋路輕快的跳躍流轉,很快將之前的大半篇都染上了微光,看上去靈動異常。
柳清歡不由驚嘆一聲,筆下卻未停,獸皮上后面還有一小段,他十分期待還會發生什么奇妙的情形。
然而,當他筆尖再次落下,靈力涌動卻突然加大了好幾倍,在紙面上留下一個靈光燦燦的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