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往前倒推一周。
戛納電影節這種影視界最終地圖之一,入圍是個新聞,沒有入圍,一般來說只在賈章柯這種專業戶身上,才能算個新聞——季銘的話,跟戛納也實在沒多大牽扯。
這也能上一波熱度。
一方面是他上《向往》的余熱,另一方面當然是有人在弄他,弄的全世界都心知肚明的程度。
“有些人對季銘是不是過于看重了?他第一部電影沒有入圍戛納,都要弄得人仰馬翻、人盡皆知的程度。怎么著,敢情有些人比我們這些粉絲,對季銘的信心還要來的足啊?這是黑他呢,還是捧他呢?我混跡粉圈也十年了,頭一次見到這么個黑法的。”
“哈哈哈笑死,估計他們也沒想到,那些昧良心的營銷號底下,評論全是一色兒的。”
——“啊?我去看看。”
果不其然,收了錢的營銷號底下:
“你要不說,我都不知道原來季銘的新戲這么被看好么?業內都覺得應該入圍戛納?”
“什么時候上映的,說實在的,歐洲三大跟華語電影也不是完全吻合的,但既然大家都這么覺得,說明《遇仙降》絕對是近年少見的好藝術片了,必須得去一下。”
“哎呦,我之前還擔心有季銘這樣的頂級流量主演,是不是質量存疑,現在反而倒是有信心一點了。”
“至少也得是個準戛納?”
“最直白地比對方法,就是僅次于《江湖兒女》的年度華語電影第二大作?”
背后推波助瀾的人,也不知道會不會哭死,錢花了不少,倒是給人宣傳了一波——但要是真宣傳出去了,落實了,這戲就是沒上戛納,這戲水準就不是頂尖,也還算是挫了一下季銘如日中天的勢頭。
奈何奈何,這點自我安慰都沒持續到五月份,頭一批名單公布之后也就一個星期,第二批名單就已經公布——近年來,為了盡可能地收到全世界各地導演的作品,戛納在選片時間上也是做了妥協,第二批名單上大多都是國際名導,其次是在歐洲三大上入圍過,乃至獲獎過的導演。
這年頭,戛納家里也是沒有余糧啊,作為一個高度商業化的電影交易市場,他們必須得不斷地吸引到有足夠藝術價值的作品——然后用這些作品帶來的藝術影響力,提升電影節本身的價值,從而再吸引更多的制片方、片商來這里買賣。
所以為什么全世界的電影,在戛納都有一個較為公平的競爭環境——因為本身它的市場就是面對全世界的,僅僅是夕陽西下的歐洲,遠遠撐不起來,來自亞洲、拉美、中東、非洲這些地方的參與者,是戛納絕對不容放棄的。
二批片單上的6部片子,當然只有一部華語片,甚至也只有一部亞洲片。
《遇仙降》。
而這,才是真正的新聞。
“季銘主演,文晏導演新作《遇仙降》,入圍第71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時隔三年再有兩部華語電影攜手入圍!”
上一次,還是賈章柯《山河故人》和候孝賢《刺客聶隱娘》。
“此前在企鵝年度影視大會上發布首部預告片的《遇仙降》,講述了一個癡迷于古詩詞的都市青年老師,在來到風景如畫的黔南山區后,同當地的村民、學校的小學生、支教的同事,以及他內心的自己,發生了重重理念沖突,并從詩一樣的環境,和這環境里的人們身上,找尋到詩詞的真諦,以及更重要的,他自己內心的寧靜和解脫。影片試圖為都市青年找到一條舒壓的方法,也希望告訴這些人,世界上沒有桃花源,不論是哪里,都有需要去面對的壓力,想要獲得內心真正的寧靜和滿足,只能從你的心中去探究,或許當你同自己的內心和解,一切都會不一樣。”
嗯哼。
不知道這個記者是從哪兒弄來的梗概,十之七八是從企鵝影視弄來的——要說入圍誰最開心,第一個就是企鵝,第二是喜田,這兩個投資方都明白,入圍的涵義就是這部戲它不會賠,而且多少能賺一點了。
季銘戛納,完全夠了。
尤其對于騰訊視頻來說,很多人可能不愿意去電影院看一部入圍文藝片,但是在閑暇時,去視頻網站上點一點這部戲,哪怕會拉進度條也沒關系,都是量,都是費,都是錢!
所以喜田這邊都不用出多少力,企鵝掌握的媒體資源那不是開玩笑的。
人藝。
“我是傀儡?你們竟敢把朕當傀儡…”季銘上身穿了件當時的西裝,下面卻還是運動褲、運動鞋,但荒謬的裝扮,絲毫沒有影響他整個人散發出的困獸感覺,虛弱、神經、悲哀、憤怒。
任鳴站在臺側,眼睛是亮的。
果然,他沒有想錯,這大半個月的排練以來,季銘的表現與中戲版完全不一樣,在那個水平里,季銘的方向是怎么控場,怎么通過散發自己的情緒來“操縱”同臺水平更低的演員,他做得很好。然而在人藝的舞臺上,他不需要這么多,任鳴也絕對不允許他這么做。
一個國話的演員,一個21歲的演員,到人藝來演戲,還要托著人藝的演員演——這臉就丟的太大了,作為人藝的新院長,任鳴是無論如何丟不起這個臉的。
假如宋怡或者藍盈盈,誰接不住季銘,他是有換人的計劃的。
此時在臺上演大獨白——被鬼子軍官羞辱之后的溥儀,在北面皇宮里,頭一次紅果果地知道,自己從來都沒有能力復國,以前所有的掙扎、“努力”,都不過是個笑話。這絕望,絕望于大清已死,再無復活的一天;這恥辱,恥辱于自己堂堂皇帝,卻被鬼子操縱如傀儡;這驚惶,驚惶于撕破臉后,鬼子是不是會一不做二不休,殺掉他,扶持他的弟弟溥杰登基…
這復雜的境況,加上溥儀本身就復雜而敏感的精神本質——讓這一段大獨白極富戲劇性。
季銘用錯綜復雜,毫無規律的走位,和語氣多變,高低錯落的臺詞來表現這一切。
都是他的強項。
長長短短,東東西西…幾十個步子,要凌亂地記在腦子里,更不要說還要配合表演,配合那更多變復雜的臺詞——簡直像是一個有無窮可能的組合問題。
哪一種能夠爆發出最強大的能量,哪一種能讓觀眾從內心深處感知到角色的瘋狂?
可能沒有人知道,但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季銘的表演已然是他們能想象到的最好樣子。
“…你們都是叛逆,叛逆。”
在獨白的最后,驚惶和恐懼已經占據了情緒的主流,憤怒只剩下一些余韻夾雜其中,對未來不可知的茫然,則仿佛一個底座,托著這句臺詞,這些情感,飄飄然進入到觀眾的內心。
呵,到底是個懦夫。
不屑,又蒼涼——大勢滔滔,人力奈何?
“不錯。”任鳴點點頭,又點點頭,熟悉他的人,會知道這不僅僅是“不錯”的問題,而是非常滿意,相當滿意的評價,只是限于要保持一個姿態,他不會有更出格的評價。
季銘演完之后,有一種骨頭縫兒里冒出來的爽氣,就像又熱又悶的夏天,突然襲來了一陣寒流——還不是空調的那種封閉式的寒流,是高山林蔭,山泉河溪,清風吹過,暑氣盡消,遠處小鳥啁啾,無名火半點不生。
把自己倒了個干干凈凈,一身舒爽。
“啊。”
“過癮吧?”
季銘看著汪雷點點頭,連韓明求老頭都沒多說什么了。
藍盈盈跟宋怡就別說了,這一正式排,季銘遠比之前長篇大論跟她們說戲要更加恐怖——那種毫不顧忌地碾壓過來,接得住你就接,接不住就壓過去,就丟臉。
最早季銘沒有扭轉過來,面對這倆姑娘的時候,也是半托著演,結果任鳴大發雷霆——等季銘完全轉變過來之后,她們倆就太難熬了,季銘的沖擊比人藝的同事們要來的更加鋒利,而且他的進步是肉眼可見的。
今天適應了,明天又跟不上,沒有一點喘氣的時候,只有季銘偶爾要請假,她們才可以偷個懶。
太難了,我真的是太難了——藍盈盈不止一次跟她們家曹老師嘆息。
“好厲害。”
“厲害。”
季銘都聽笑了:“怎么就沒有一點兒高興的意思呢?”
“哈哈,行,今天就到這里吧,提早下班兒了,好好休息一天。”任鳴開恩典了,給假了。他是個愿意給假期的導演,有些導演不愿意,倒不是說多吝嗇,只是他們的創作理念就覺得你得一鼓作氣,中間不能斷,所以要求演員不能請假,得排到一個完整程度了,才可以放松一點。
“好嘞。”季銘扒了自己那件道具服,掛架子上。
“休息一天有安排么?”
“可能有商演。”季銘想了想日程,是的,有商演,如果任院不放假,他可能就得趕了——下午五點多的活動,也不是趕不及,到時候提早一點走,房車直接過來,在車上化妝造型,趕到那里直接上臺,反正都駕輕就熟。
嘖嘖。
也不知道是同情,還是羨慕——說同情,人家一臺商演幾百萬,也確實同情不過來啊。
季銘的商業價格,一直在漲,而且他保證,今天之后,會漲的更厲害。
“啊!!”
藍盈盈剛拿到手機,翻了一會兒,突然就尖叫起來了,嚇得季銘一句“臥槽”愣是跟便秘一樣,被擠成了一段一段兒的。
汪雷也差不多:“干嘛呀?你們曹老師上頭條了?好的壞的?”
“什么曹老師,季銘你上頭條了,你電影入圍戛納電影節,你還不知道?”
一片安靜。
如果說在人藝這個劇院里面,有什么會讓人感到吃驚的,大約就得是三大那個級別的事兒——國內的金像金馬什么的,可能也就是樂呵呵地恭喜一聲。
“他不是被刷了么?我還看了好多新聞呢,小陶微博上到處都是,都說他這回栽了沒入圍,好好挫挫他的脾氣。”韓明求一陣愣啊,很是不解,就叭叭叭一堆。
這大叔其實還可以,雖然是早就看到了,但這一個星期,都沒當季銘面刺他。
季銘這會兒,都找不到打臉的快樂。
“我知道呀,剛不是接了個電話么?”
“…我,我真是,”藍盈盈被堵的,簡直沒話說了:“服了,我服了你了,你最牛比,季老師,您是這個。”
一個大拇指。
能不是大拇指么?能不牛嗶么?接了那么震撼人心的一個電話,然后沒事人一樣,上臺就去演了一段碾壓級別的重磅大獨白,嚇死一幫人——這種人,還是人么?
21歲?
210歲的老烏龜吧?
其實季銘真的沒有那么激動,他對入圍還是有信心了,第二個他對拿影帝又很沒有信心,《遇仙降》畢竟是他第一部戲,而且也不是那種本色出演,像當年的夏宇一樣,《陽光燦爛的日子》。所以其實表演上,還是不太無懈可擊的。
這么一來二去,入圍就入圍了唄,差不多了已經,沒啥大的指望。
激動啥呢?
不過入圍消息出來之后,夢想成真的聲音并沒有隨之而來,所以戲可能還是有別的收獲的。
“真是個好消息。”任鳴也有點愣:“《遇仙降》是不是?到時候你得去看看啊,什么時候上映呀?”
“我還真不知道,得等通知。”
還是汪雷有點了解:“他們這樣的戲,要是戛納拿大獎了可能直接上了,要是沒拿的話,應該還會去別的電影節,或者金馬金雞之類的,不然票房就得擔心了。國內來說,其實也不只是國內,這種文藝片,都賣的不太好。當然,這些戲,投資可能也不太多吧?”
“機密!季銘守機密,機密季銘守!”
“…還說起繞口令了。”
哈哈。
散伙兒的時候,記者可能還沒圍過來,所以他很順利地離開人藝,回家。
“恭喜老板。”唐凡嘴甜。
“好,到時候帶你去戛納耍耍,找個大洋——咳咳,找個外國友人解決解決你的人生大事。”季銘翻著手機。
他自己的手機,其實微信好友還不太多,就幾十個,剩下的都在工作人員手里那部手機上。
那部早就炸了。
各種媒體,同行,投資方,制片方,宣發公司,合作商業活動廠家,承接商業活動的組織方,各種社會機構,有關部門…全是轟炸一樣地發過來,林冉這會兒就忙著感謝呢。
“謝謝。”
“太感謝您了。”
“一定一定,謝謝。”
“感謝王總。”
她也是駕輕就熟,熟能生巧,巧了么不是?每次都是林冉回,很巧。
季銘自己手機上的朋友,也有發的,也不少,但是沒那么夸張,比如徐錚桃紅啊,就都還沒來恭喜他,主要是關系是真可以,就沒必要趕這個點,第一時間發過來的,重要的就不是恭喜本身,而是這個態度——你瞅瞅,我第一時間就給你恭喜了,說明我重視你呀,我把你當個重要人物,你得領情吧,你得有數吧?下回要你給面子的時候,不能不近人情吧?不然你口碑可就爛了。
大約是這么個游戲規則。
所以季銘也不急著去回復這些,時間戳在那兒,他也貪不了這份“人情”。
他先給《雷雨》那邊的朱曼啊,趙晗啊回,人家是真心祝賀,甭管有沒有想法,但沒指著這個恭喜來換人情,是肯定的。然后才是幾位垂顧的領導,得想想措辭,比較費勁。
“小季,喜聞你的佳作入圍戛納國際電影節,不勝欣喜,謹祝。”——這樣的,你不能說來一句“謝謝您了哎,哥們”,搞笑么不是。你也得縐出來幾句。
“感謝您百忙之中還撥冗關心,都是各級領導的幫助關愛,我們才能做出好的作品來。”
多惡心,你也得這么說呀。
啥叫儀式感,這就是儀式感。
還有一些“和藹可親”的,人說“小季不錯啊,又取得了好成績,加油哦”,你來一句“會加油的,謝謝”,這也不妥,人就把你當個小孩兒看了,不把你當回事,你得正經起來:“不敢說成績,一定再接再厲,還得請您多指點多。”
這一圈兒下來,都快到家了。
到家之后,給文晏打了個電話,那邊也是炸了,幸好他也有私人號碼,打了兩個,還是接通了。
“哎呀你別來湊熱鬧了。”
“哈哈,恭喜您啊文導,您成了少有的入圍過威尼斯和戛納兩大電影節的華語導演了,厲害厲害。”
“…你趕緊靠邊兒去,我都忙死了,你倒是輕松,還在說風涼話是吧?”
“哈哈,行,不打擾您自己一個人默默享受開心的好時光了。”
屁的一個人,作為導演,文晏哪里有他這么輕松——臉一掉,以后拉投資,誰還理你,真當文藝片導演是什么香餑餑了?
把手機一甩,季銘奔了兩步,把拿著書的,穿著印著小兔子居家服的,笑著的,像一朵花開在泉水叮咚里的,他的初晴寶寶,給抱了起來,轉了好幾圈:“哈哈哈。”
初晴摟住他的腦袋,狠狠地在腦門上種了個草莓。
“真厲害,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