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云泛起一絲魚肚白,視野尚有鉛青的顏色,城池外的原野上響起轟隆隆的馬蹄聲,由軍營那邊過來,人的腳步聲、嘶喊聲在放下的吊橋上響起,有人揮舞鉤桿沿著護城河奔跑,幾名并州騎兵過來時,城墻、河邊已經沾滿了人。
過來的騎兵停下,跳下馬背大步朝那邊過去,有外面的士兵轉身朝來人拱手:“這位將軍可是溫侯麾下?”
“本將高順,人怎么樣了?”高順剛剛開口問了一句,護城河那邊響起聲音,他不等對方答話徑直走了過去,人群見有將領過來,紛紛讓開一條道來,揮舞鉤桿的兩名士兵已經水中的尸體拖拽上來。
此時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尸體僵硬的做出伸手的動作,像是要去抓握什么東西,也像在水中掙扎,臉色慘白,水漬往下一點點滲透地面朝周圍蔓延開來。
——正是司馬懿的尸體。
高順閉了閉眼,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旁邊有昨夜守城的士兵靠近,低聲說道:“司馬校尉昨夜喝的大醉,伏在馬背上都在搖晃,我與眾兄弟們見他模樣本想上前…..結果走到橋中間,校尉就忽然從馬背上掉了下來,摔進護城河里…..天又黑,打著火把撈了許久都沒撈到,眼下天亮了才…..”
那邊,沉默的將領抬了抬斷對方接下來的話,他對于溫侯呂布這位弟子并未有太多交集,偶爾遇見了也只是點頭拱手算是打過招呼,陡然間醉酒落馬淹死了,這讓人感到有些荒唐,高順上前翻動尸體仔細辨認過相貌、衣飾、佩戴的信物,順便也看了看對方身上有沒有致命傷口,而嘴唇、耳孔、鼻孔也沒有中毒流血的跡象,仍舊有些半信半疑。
“抬回軍營吧。”
高順直起身朝帶來的士兵揮了揮手,隨后翻上馬背一勒韁繩叮囑:“小心別弄壞了尸身。”等到部下將司馬懿的尸體包裹好橫上馬背,他一夾馬腹朝軍營回去,此時金輝的晨光在云間傾瀉而下,從轅門進去,營地間已經熱鬧起來,士兵、戰馬來去,見到騎馬過來的高順行了行禮,隨后也看到了后面馬背上的那具尸體。
“司馬校尉昨日醉酒落馬,掉進了護城河,爾等休要亂嚷。”高順朝他們叮囑一番,轉身進了前面的大帳,著獸頭吞面甲的身形坐在長案后,看著手中竹簡,聽到掀簾的聲響,抬起目光:“如何…..”
“人已去了。”
呂布盯著竹簡閉了閉眼睛,口中嗯了一聲,終究還是沉默下來,片刻后,聲音低沉:“把尸身燒了吧,路途還長,帶回上谷郡安葬墓園里。”
“溫侯,仲達的死,順覺得有些蹊蹺。”高順站在中間上前半步,盯著對面沉默的呂布,“或許中間還有…”
“夠了。”
那邊,呂布目光陡然一凝,將竹簡卷起來握在掌心,“此乃意外,事情就這樣吧,他無父無母…..就由我這個做師父的葬他。”
“溫侯…..”高順還想說話。
威猛的身形站了起來,捏緊竹簡負在了身后,“此中事你不明白,就不要追究下去,何況,仲達當初投入公孫止門下,命就注定了。”他重重拍了拍高順的肩膀,“于公,仲達是上谷郡的將領,他的死與我們無關。于私,他是我弟子,公孫止終歸會來給我一個解釋,但外面不可胡傳。”
語氣低沉,他心情顯然也并不好。
高順緊抿雙唇,其實司馬懿死不死與他并沒有多大關系,主要還是為呂布考慮,現在對方既然這么說了,他便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的必要,沉默了半響:“只是有些可惜罷了…”
話語落下,大帳內跟著安靜下來。
天光接近晌午時分,城中一隊騎兵出了城門朝并州鐵騎軍營過來,呂布獨騎過去迎接,隨后與一身常服的公孫止在營外的原野上兵馬緩行。
“此事過來,溫侯差不多也料到了吧,仲達醉酒落河而死,終究要給你一個說法。”
灰塵在馬蹄間卷動升騰,看著旁邊并行的呂布,黑色大馬上,公孫止平靜的說道,無論如何,這位飛將是一個跨不過去的坎。
同樣著了一身衣袍,沒有持畫戟的飛將,目光直直望著前方,沒多久,他偏了偏頭與側面投來的視線接觸,緩緩開口:“當初回北方途中,某家差不多已經猜到,屠司馬家是你做的了,那時候,仲達已投到你門下,他的命就是他自己找的。”
“溫侯就不想為他報仇?”
“哈哈——”
呂布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頭,“我若是要報仇,剛剛見面就已殺了你。”話語沖出口的瞬間,附近林子里的宿鳥仿佛感到無形的殺氣般,驚的飛上天空。
聽到這番話,隔著七八步遠的典韋哼了一聲,手中掂著一柄小戟,擺手示意李恪不要慌。
然而,前面說話的呂布并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公孫止也四平八穩的坐在馬背上,目光平靜的看著對方,沉默了片刻:“這番死法,也算給溫侯臺階下的…..”他話語頓了頓,平緩的陳述:“冀州一仗,仲達作戰勇猛,但于宴后醉酒不幸落水身亡,也算為我公孫止捐軀了,封賞一樣不會落下。”
他臉色嚴肅的看著呂布,“溫侯覺得如何?”
“算了,隨你吧,人畢竟已經死了。”
“是啊,畢竟人已經死了。”
原野偶爾聽到鳥鳴和風聲,遠方搭建的木架上,燃起了火焰,黑煙斜斜的飄過天空、飄過林野、卷過人的頭頂,去了更遠的方向,時間緩緩劃過了白晝,又從黑夜亮起光明,駐守休整的軍隊再次開拔起程,無數的身影走過了曾經燃燒過的焦木殘骸,沒有人再看去一眼…
世間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遼西草原。
草毯隨嗚咽的夜風起伏不定,星月清冷的光輝下,人影與戰馬奔行,沖過草丘,不時回頭望了一眼,火把匯聚成海朝這邊延伸而來,無數的馬蹄聲響徹這片夜色。
挽弓,搭箭朝黑色里影影綽綽的人影就是一箭。
呯的一聲,有火星在黑暗里跳起。
前面挽弓的那名獨騎,身上已多處有傷,大腿上還插著一支箭矢,數日前他所在的鮮卑騎隊被調往中部駐扎,事先他覺得有些奇怪,鎮北將軍府并未有任何命令文書過來,鎖奴為何突然調集三千騎兵換防。
到得第二日,陸陸續續又有規模不一的鮮卑騎兵匯集而來,人數都在幾百、一千,三天后匯聚了上萬騎,意識到事情不好,連忙騎上戰馬就朝南面逃跑,對方派出騎兵在后面緊追不舍。
“還有督騎恐怕已被鎖奴殺了….這件事必須報上去…..”
這名漢騎收弓,忍著腿上箭傷帶來的疼痛,使勁的夾緊馬腹,又跑過一陣,天空傳來夜鳥的啼鳴,前面的響起馬蹄聲,目光所及的盡頭,幾名騎兵闖入了視野之中,轉眼逼近過來,為首那人頭發散亂打結,粗獷的臉上露出兇野、猙獰。
漢騎猛的拔刀,對面已有刀鋒橫劈,切過了對方頸脖,戰馬還在奔跑中,尸體方才墜落下馬。
遠方,馬蹄聲如海潮般蔓延到這邊,一匹、兩匹…百匹,逐漸變成上千的騎兵列陣,林立的火把中,身材高大的鎖奴促馬上前,而他的對面,那支數人的騎隊里,有人抓著一顆漢人的頭顱提了起來。
“鎖奴…漢人督騎死了,你沒退路了。”
野狼泥舔過猩紅的嘴唇,望著那邊點頭的人影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