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簡直就是大雜燴,在清淡的蔬菜湯中烹煮金黃的小米和細韌的面條,頗有鄉間清新清澈清澄怡人的感覺。@,
話雖這樣說,但從這蔬菜湯的做法上,怎么看怎么覺得這湯鄉土氣十足。可是味道卻出人意料的好喝,非常的好喝,明明只是清清淡淡的一道湯,卻像是抓住了人心底的某處弱點似的,無論心中有多想嘲弄這樸素的烹飪手法,無論心中有多想輕視這單調的乏味色彩,可是當一勺清湯入喉,人便很難再放下手中的湯匙,亦很難再開口說出盛氣凌人的評論。所有的所有都融化在這一碗精妙的湯里,在滑過舌尖的那一刻,仿佛自身的所有亦被融化了一樣。回香的湯并不會給人一種愉悅暢快的感覺,但卻像是飽含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引人墜落,引人沉淪,引人只跟著她為人們營造出的錯覺行走,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和凝心力一般,恍恍惚惚身不由己地跟隨著她為人們創造出的氛圍前行。
蘇妙在一瞬間也仿佛失神了似的,全身心地沉浸在這一碗樸實無華的蔬菜湯所帶給她的奇異體驗里,直到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心里驚出一身冷汗,居然差一點就被牽著鼻子走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難見亦難得的魔性?從前人們常常稱蘇妙是“魔廚”,殊不知她只是憑靠投其所好愉悅食客的心,但是遠遠還沒有到能讓食客為了自己的品沉淪的地步,討人歡心讓人感到愉悅和讓人因為以自己的意志做出來的美味沉醉。這完全是兩個概念,在后者面前,前者甚至連一個初出茅廬的菜鳥都算不上。讓人因為自己的品感覺到欣悅和找尋到對方的欣悅之處并挖掘出來,從而做出讓對方感覺到喜悅的菜肴,這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做法,更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論的。
蘇妙的心跳微頓,在這一瞬間,她的腦袋里閃過一道白光,這白光一閃即逝。閃爍的太快讓蘇妙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然而這時候她的心已經沉郁下來,她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可一旦真正弄明白她意識到了什么,在她的認知里長存許多年的一切陳歸舊俗似乎都將被打破,這種自己最為熟悉已經習以為常的東西居然發出了即將被打破的預警,這尖銳的預警讓她心生許多不安。這些不安同時又讓她覺得窒息。
她不想去打破自己最習以為常的東西。與此同時她又意識到不打破不行,相互矛盾的感覺讓她整個人都變得坐立不安起來。長久以來被囚困在一個似乎很寬敞其實走起來才發現一點也不寬敞的領域,四面都是森嚴的高墻,頭頂仿佛被什么東西覆蓋住,她邁不開步子,逃離不了。
就在這時,心智的一角突然開啟,她忽然長高了許多。她的手指已經能夠將將巴巴地觸碰到頭頂天棚,這時她才發現天棚上面的那一層竟然是一層薄而柔韌的、透明的、仿佛薄膜一樣的阻隔。她的指尖已經能夠觸碰到那層薄而透明的阻隔,這一道阻礙的關卡背后,將是無限美好的蔚藍天空。
可是這一道屏障她卻無論怎樣都突破不開,原因究竟是當真突破不開還是自己不想突破開,這個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只知道,如今這一道屏障即將被打破,打破之后將是一片怎樣的天地,她的心里是濃濃的擔心…還有期待。
“這道湯是我經過河州時在當地的農家品嘗過的,”回香忽然開口,淡淡地說,“當時覺得很好喝,所以回到梁都之后,我就將菜湯的做法修改了一次,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蘇妙并不太明白她對她說這番話的意圖,怔怔地望著她。
“這道湯我還在宮里面的御膳上做過,那一年莫和國前來朝拜,當時國宴上的頭道湯就是這道。”回香繼續說。
蘇妙略吃驚,雖然這道湯的確很好喝,但是從做法上來看依舊鄉土氣息十足,敢把這種鄉村風情十足的菜湯當成國宴的頭道湯呈現在國宴上,她相當佩服回香的膽量。
“你是覺得這道湯最早出自河州農家,所以不配出現在國宴上?”回香幽幽地問。
蘇妙沒想到她會突然這么問,愣了愣,最開始她并不覺得自己想的像回香說的,但是想著想著卻發現自己的內心想法好像真的就像回香說的那樣,可是擁有這樣的想法是很不可思議的,亦是跟她過去的理論相悖的,她不可能會有這種想法,蹙眉笑著,搖了搖頭:
“怎么會,食材只有那幾種,做出來的成品是國宴還是鄉村菜,全看手藝人的手藝。”
“確實如此,菜全憑手藝人的手藝,真正的手藝人是將自己的品呈現出來讓人驚嘆,并非是依照旁觀者的喜好做出讓旁觀者喜歡的東西再讓旁觀者拍手叫好的。”回香語氣淺淡地道。
蘇妙在她的話音才落時突然聯想到了一個詞“諂媚”,這是一個讓她覺得十分刺心的詞,她不認為按照食客的喜好去烹飪美食有什么不對,她認為這種方式是正確的,既然是要做給其他人吃的東西,自然要以對方的喜好為考量,可是她一度被有風骨有傲骨的老手藝人說成是“諂媚”,因為是投其所好,所以是諂媚。
蘇妙并非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可她一直把這個當做是自己的一種風格,她并不認為自己這樣就是所謂的“諂媚”,根據客人的喜好去烹飪,讓客人歡歡喜喜地來歡歡喜喜地去,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不就好了么。
“夫人是在瞧不起我做事的手法嗎?”她似笑非笑著一張臉,略尖銳地詢問。
問題涉及到專業領域,現在已經不是婆媳關系而是同業的關系了。
“所有事情都是這樣。能讓對方感覺到歡悅是好事,可是時間久了,會迷失自己。烹飪如此,人生亦是如此。”回香淡淡地說。
“迷失”,這個詞出現在腦海里,讓蘇妙在這一刻產生了震驚。
現在漸感力不從心的錯覺難道是因為“迷失”么…
就在這時,一聲笑語打破了開放式廚房內尷尬僵硬的氣氛,梁錦笑呵呵走進來,吸了吸鼻子。問:
“煮了什么,這么香!”
回香不動,也不說話。
梁錦笑瞇瞇地自己盛了一碗。坐到一邊去喝了一口,眼睛一亮,贊道:
“真香!這不是那年莫和國來朝拜時宮宴上的那道湯嗎,你已經好些年不做了。今兒是怎么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說著,煞有介事地抬頭看了看太陽。
回香依舊不動,也不說哈。
跟著進來的回味沉默地在蘇妙的臉上看了一眼,同樣一言不發。
蘇妙在莊子里一直呆到吃過晚飯才跟著回味往回走,臨走時,梁錦對兩個人說:
“我和你娘明后天就要回梁都去了,你們兩個肯定不會跟著回去這我知道,不過之后至少回梁都一趟。你若再敢不聲不響的給老子玩失蹤,小心老子把你小子綁回梁都去!”后面這番話自然是對回味說的。
回味一臉淡淡的表情。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說了句“我們走了”,就拉著蘇妙回去了。
梁錦被氣得直跳腳,一個勁兒地說他是“不肖子,小混賬”。
蘇妙跟著回味走出無名山莊,在心里面的結還沒有解開的情況下,這一回似乎多了更多的結,她站在莊子外兩只金光燦爛的大獅子中間,仰起頭,深深地望著一碧如洗的藍天,唔,這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似乎看不到一碧如洗的藍天,只能看到光線灰蒙蒙的仿佛罩上了一層霧一樣。
回味攜著她的手,在她的側臉上看了一眼,頓了頓,才要開口,一個小廝從里面跑出來,恭恭敬敬地傳了句話:
“少爺,王爺說了,還有句話忘了說,讓你進去。”
回味皺了皺眉,問:“什么話?”
“奴才不知,王爺只說是什么要緊的話,”那小廝看了蘇妙一眼,頓了頓,又補充一句,“王爺說是有關蘇姑娘的。”
這后一句話果然好用,回味思索了片刻,囑咐蘇妙在門口等他一會兒,轉身跟著小廝進了門,很快便走沒影了。
蘇妙站在門口等待,雙手抱臂,眼睛望著頭頂的天空,因為這會子身旁沒有人了,她的腦袋開始放空,盯著灰蒙蒙的天空,一言不發,仿佛這具軀殼不是自己的似的。
等了一會兒回味還是沒有出來,就在這時,有馬車聲從不遠處的鄉間道上傳來,因為周圍很安靜,車輛行駛的聲音非常清晰。
蘇妙微怔,循聲望去,狐疑地望見一輛相當豪華的大馬車從西方駛來,很快便行駛到無名山莊門口,穩穩當當地停下,在馬車停穩的一剎,兩個年輕貌美的青衣丫鬟從車上輕盈地步下來,訓練有素地打起簾子,緊接著一個身穿深紫色底掐牙纏枝花富貴如意紋素面雞心領衫子搭配逶迤拖地靛藍色印花綜裙的女子從車上下來。
女子手挽著檸檬黃色彩繡梅花竹葉薄紗披帛,一頭鬒黑的長發高高地挽了一個飛天髻,上面插著攢珠八仙過海步搖,膚如凝脂的手腕上戴了一對赤金環珠九轉玲瓏鐲,腰束如意流蘇腰帶,一張妝容精雕細琢的臉,兩只淺黑精心描畫的眉,一對上挑嫵媚妖嬈的眼,從雪頸到細腰,精致的曲線無一處不完美,桃羞李讓,國色天香。
蘇妙認為當一個女人已經是半老徐娘時,如果還能從她的外表上看出上面的那一串詞,這個女人一定是相當不一般。
她下意識往身后瞅了兩眼,回味依舊沒有回來,她的心里直打鼓。梁敏的親娘突然駕臨無名山莊,在還沒見到正主前先見到她,這情況有點令人不安。不過轉念一想,她是回味的媳婦又不是梁敏的媳婦,應該沒有必要害怕瑞王妃的,更何況她也不是林嫣那逆來順受的性子,打不還口罵不還手對她來說難度太高,她只會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所以她應該不會出現什么問題才對。
不過話又說回來,聽說這個瑞王妃厲害的緊,她還是盡量不要在不熟悉的地方跟對方發生沖突。
想清楚了這一點,蘇妙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可能是她的演技太好了,魏心妍下了馬車之后雖然看見有人站在門邊上,只當是個丫鬟,她有要事要見梁錦,自然不會在丫鬟身上費心留神,蘇妙本來心里已經松一口氣了,不曾想,就在魏心妍從她面前越過去的一瞬間,魏心妍忽然停住腳步,狐疑地望向她,望了一會兒,哧地笑了:
“嗬,你不就是回味看中的那個丫頭么?”
蘇妙的心里翻了好幾個滾兒,心里盤算著應該怎樣對付目前如此復雜的情況,猶豫了半天,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她屈了屈膝,做出一臉唯唯諾諾的表情,請安道:
“瑞王妃萬福。”
魏心妍直勾勾地盯著她,盯了好一會兒。一雙上挑的眼犀利,如刀子似的一寸一寸地切割著蘇妙的肌膚,讓她在心里頭打了個冷戰,把頭垂得更低。
魏心妍卻仿佛不相信她的低姿態似的,盯著她看了良久,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真是晦氣,沒想到這天都快黑了,居然會這么晦氣,在這里碰見一個下賤不要臉的東西!”
蘇妙一聽就炸毛了,腦袋發空,臉色發白,火冒三丈,可她不能發火,頓了頓,將火氣壓了下去,她笑吟吟地對魏心妍說:
“瑞王妃,你怎么會知道民女心中所想,還給說出來了。”
還沒有人敢當面頂撞她,魏心妍怔了一下,緊接著怒不可遏,揚起手臂,一巴掌扇過去!
蘇妙沒想到她會說動手就動手,也沒想到她的手速居然這么快,本能地想要溜走躲開,無奈魏心妍的氣場太過強大,居然震得她連腳后跟都不會動彈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人家一巴掌扇過來,自己躲無可躲。
就在這時,有細微的破空聲響起,在蘇妙還沒反應過來時,一枚尖利的石子正中魏心妍麻筋,只聽刺啦一聲,魏心妍的手背上多了一道猙獰的傷疤,鮮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