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連續下了一個半時辰總算停了,雖然蘇妙拒絕了梁敏派人送她的提議,梁敏還是派古任護送蘇妙回圓融園去,于是雨后大街上出現了十分詭異的一幕,一個姑娘騎著一頭慢吞吞的毛驢在前面走,一個鐵塔似的大漢牽著一匹高頭大馬面無表情地跟在后面。
一路回到圓融園,蘇妙讓古任回去,自己一個人提著簍筐進了圓融園,徑直走到小廚房,借用了爐灶和洗菜池,把一筐小龍蝦倒在大盆里,先用毛刷把小龍蝦仔仔細細刷了一遍,再拔去小龍蝦的腸子。用手提起蝦尾部中間的那扇尾翼,用力向外一拔,小龍蝦的腸子就拔出來了。
將處理完的小龍蝦上鍋冷水蒸,待蝦肉蒸到恰到好處時出鍋,蘇妙心想生病中的回味一定沒有心情剝蝦殼,于是借住小刀的輔助小心地將小龍蝦的殼全部掰開,努力不去破壞小龍蝦本來的形狀,而后將蝦肉整齊地碼進青花瓷盤里。
回味平時就不喜歡蔥姜蒜刺激的味道,生病時肯定更不喜歡,調汁時自然不能放這些他不喜歡的,清蒸的東西本來就容易被吃出腥味,蒸的時候又沒有加入調味,蒸熟之后再沒有一點鮮美的醬汁作為調劑的話,一定會覺得膩。
蘇妙從窗臺上取下一只小鍋,鍋里是投入了干貝、香草與少量糖漿的鮮醬油,鮮醬油已經用文火烹煮過,并自然晾涼,她將晾涼的鮮醬油用紗布過濾了幾遍,濾去雜質濾去香料,隨后取了一只小勺,均勻地澆在剛出鍋的蒸小龍蝦上。
剛出鍋的蝦肉還泛著騰騰的熱氣,微涼的鮮汁落在上面,被騰騰的熱氣一燙,蝦的鮮美與醬油的咸鮮交融在一起,散發出一股極美的香味。即使澆上一層咸鮮的醬油,屬于清蒸小龍蝦那一抹天然本真的鮮美滋味并沒有被破壞,相反,兩種截然不同的滋味碰撞在一起,在激烈的火花迸射而出之后,和諧融洽的柔美滋味極是誘惑人。
在廚房里工作的圓融園的小廝廚娘們被這股子香味吸引,紛紛抬起頭,好奇地望過來。
這一頭,蘇妙掀開坐在一旁火爐上的小瓦罐,用竹勺攪了攪,舀起一勺,吃了一口,笑瞇了眼。
香噴噴的碧粳米粥,綿滑軟糯,入口即化。
她拿了一只彩釉小碗盛了粥,并清蒸小龍蝦一起端出去,臨走前還向廚房總管道了謝。
“蘇姑娘,這粥你不全拿著?”廚房總管喚了她一聲,問。
蘇妙回頭向瓦罐上看了一眼,歪頭想了一想,笑說:“估計他吃不了那么多,你們處置吧。”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處置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吃嗎?”一個站在蘇妙用過的灶臺旁邊正打雜的小廝聞言,雙眼亮晶晶地問,小小少年正是愛饞嘴的時候。
“蘇姑娘可是這一屆廚王爭霸賽上得勝的大熱人選,她煮的粥啊…”另一個少年吧嗒吧嗒著嘴,雙眼灼灼地盯著剩下的半罐粳米粥,就差流口水了。
周圍的年輕小廝與兩個少年的表情驚人的相似,全都直勾勾地盯著那只瓦罐,傳說中的奪冠大熱門煮出來的碧粳米粥,大家都想嘗嘗看到底有多美味。
“去去去去,小兔崽子們,趕緊干活去,再敢偷懶,看老子不收拾你們!”廚房總管送走了蘇妙,回過身快步走過來,趕蒼蠅似的揮舞著胖胖的手臂,一疊聲說。
眾小廝被驅趕,不服氣地扁扁嘴,卻不得不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還在用眼角余光看著廚房總管,果然看見那個最會吃獨食的死胖子居然悄悄地把瓦罐抱走了,一邊往外走一邊用勺子從瓦罐里挖粥吃,還沒走出廚房的門檻已經吃了不下十口。
吃獨食長痔瘡!眾小廝在心里集體腹誹。
蘇妙端著加了瓷蓋的粥碗和蝦盤步履輕快地向吉春齋走去,弱風扶柳,裙擺搖曳地穿梭在曲折游廊里,心里想著小味味在看到這一盤龍蝦時會不會很高興,連她都十分佩服自己的賢良淑德,她簡直太賢惠了。
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往前走,才走到轉彎處,一個人低著腦袋沒頭蒼蠅似的迎面走來,差點將她撞倒,好在她機靈,下意識退后半步,才避免了“撞車事故”,手里的蝦和粥才沒有撒掉。
她驚魂未定地眨巴了兩下眼睛,定睛一看,好死不死,來人居然是周誠,在心情很好時碰見這個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讓她覺得不爽的人,蘇妙的小臉變得古怪起來。
周誠定睛望過來,發現差點撞到的人竟然是蘇妙,蘇妙正在用一種很賢良的姿態端著托盤,這樣的姿態一看就不是自己給自己準備吃食。周誠的心情有點微妙,那是一種自己曾經不要的東西現在竟然過的比自己還要滋潤,并且因為找到了新的對象,竟然過的比和自己在一起時更加自在快活,他覺得很惱火,這感覺并不算是嫉妒,或許也有那么一點嫉妒,但更深刻的卻是,只有在前任過的比他更不好時他才會覺得心理平衡,現在前任竟然過的比他舒坦,他的心里自然就不舒坦了。
他用一種讓蘇妙很不爽的眼神看著她。
通常在遇到差點和別人“撞車”時,蘇妙都會客客氣氣地道個歉然后讓開路也就完了,但今天差點“撞車”的這個人卻是她最煩的,周誠是她最厭煩的人,不是仇恨不是憎怒,而是既厭又煩,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看見周誠她都會想上去踹他一腳,哪怕是他什么都沒做她也想踹他,于是在周誠用她一點也不喜歡的眼神直直地瞪著她時,她越發沒好氣,大聲道:
“瞪著眼睛撞過來,你鼻子上面那兩個窟窿眼是出氣的啊!”
她罵的太婉轉,周誠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她話里的意思,怒氣沖天,很兇地瞪著她,好像要吃了她似的,他陰沉著一張臉,不屑一顧地說:
“不過是勾搭上了一個小白臉,看你成天眉飛色舞的樣子,不知羞恥!也不知道姨媽究竟是怎么教導你的,未婚女子公然與男人共處一室,蘇家什么時候連名聲都不要了?像你這么肆無忌憚地敗壞門風,若是你爹活著,他一定會把你的腿打斷,可憐姨媽也管教不了你。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我真是替你悲哀!”他越說越惋惜,越說越憤怒,仿佛恨鐵不成鋼在教育蘇妙似的。
蘇妙的眉角狠狠一抽,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了他一會兒,啞然詢問:
“你替我悲哀?你算哪根蔥?”
周誠閉了嘴,他陰惻惻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卻輕蔑一笑:
“阿妙,你以為你在說話上占了上風,明天的大賽你就能把我踩下去嗎?女人就是女人,太天真了。”
蘇妙哼笑了一聲:“周誠,你以為你在年紀上壓我一頭,明天的大賽你就能贏得了我嗎?呆子就是呆子,不管幾歲都這么缺心眼兒。”
“你…”周誠臉一黑,火冒三丈。
“是騾子是馬,明天第四輪淘汰賽上再溜,你若實在心急,我就好心告訴你一句,明天的比賽你必輸無疑,為了臉面你若是在開賽前棄權我也不在意。我今天很忙,這會兒還要去給小味味送粥,你給我讓開路,我沒工夫跟你在這兒閑磕牙。”蘇妙不緊不慢地說著,直接繞開周誠,向吉春齋的方向走去。
周誠的一張臉黑中發青,怒氣沖沖地瞪著蘇妙遠去的背影,一雙拳頭在袍袖下收緊,他恨恨地啐了一口,憤怒地低喝了句:
“小蹄子,等到了明天,看你還敢得意,明天,老子倒是要看看,蘇東那個老家伙在背地里到底都教給了你什么!”
蘇妙沒有理會周誠在她身后虛張聲勢的放話,一溜小跑回了吉春齋,房檐上還滴滴答答地流淌著上午時的雨水,蘇妙一溜煙鉆進回味的房間里,屋子里靜悄悄的,一股雅致卻濃郁的熏香味道蔓延在空氣之中,大概是他又點了熏香。
蘇妙端著托盤,笑嘻嘻地走過去,回味已經醒了,正仰臥在床上靜靜地望著床頂,聽見響動,他回過頭來,不悅地問:
“你又去哪了,說去廚房,結果去了大半天?”
“我去找龍蝦了,可惜沒有龍蝦,只有小龍蝦,反正都是龍蝦,都差不多,你就吃個新鮮吧。”蘇妙一邊說著,一邊把托盤端過去,放在他身上,回味順勢坐了起來,蘇妙把外衣披在他身上蓋住后背,又順手在他的額頭上摸了摸,“已經不燒了嘛,這下好了,不用請郎中了,快吃吧,我煮的是你喜歡吃的清粥哦,連鹽都沒有放,醬汁也只是醬油,沒有放蔥姜蒜。”
回味坐在床上,怔怔地望著盤子上的瓷蓋被掀開時盤子里那些紅白相間剔透晶瑩還微微泛著白色熱氣的小龍蝦肉,小龍蝦的蝦殼已經被人為剝去了,他當然不會傻到以為蘇妙是因為喜歡剝蝦殼所以蝦殼才一個都不剩的,即使他不是廚師,做過食客也明白小龍蝦的蝦殼究竟有多么難剝,而素來對本職工作以外的事沒什么耐心、連魚刺都希望被人挑干凈然后再拿來吃的她竟然耐心地將蝦殼全部剝了下來,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片說不出的滋味,那摻雜了許多情感的復雜滋味寬廣地在胸腔內鋪散開來,讓尚處在病中整個人都乏味陰沉的他豁然覺得開朗起來,胸臆間蕩漾起暢意的波紋,他覺得從里到外都暖了起來,病色蒼然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這小龍蝦是哪來的,廚房不是沒有嗎,怎么又有了?”回味含著笑意,問。
蘇妙一愣,疑惑地反問:“你怎么知道廚房里沒有龍蝦?”
“我看你半天沒回來,就讓人去廚房問,廚房的人說沒有龍蝦,問你,他們也不知道你跑到哪去了。”回味拿起瓷勺,將瓷碗里的清粥慢條斯理地翻攪了兩下。綠瑩瑩的碧粳米粥,米粒細長,綿滑軟糯,米粒里的膠質已經被完全熬煮出來。用勺子舀起一勺,細膩剔透,軟糯拉絲,卻不會在勺子上粘聚成一坨。即使是煮一碗清粥,這清粥的香味依舊是恰到好處少一分過淡增一分過濃的。
“我去石湖邊上抓小龍蝦了。小廚房的總管讓我去找富春街的魚販,富春街的魚販手頭沒有小龍蝦,讓我去石湖邊的水塘里自己抓,我就去了。原來石湖邊有好多水塘,水塘里生了好多小龍蝦,如果不是下雨,我一定會捕到更多。對了,我還在石湖邊上碰見你大哥了,他不知道去哪了,路過時到涼亭里躲雨,我和他碰見了。我雖然不算討厭他,不過他的那個性子確實不怎么討人喜歡,我有點理解小林子為什么會離家出走了。”蘇妙坐在床下的小板凳上,雙手托腮在床沿,懶洋洋地說。
回味并不在意梁敏和林嫣的事,他很吃驚,在面前盤子里的小龍蝦上看了一會兒,望向她,不可思議地問:
“這些蝦是你去抓來的?”
蘇妙點點頭:“魚販手頭的小龍蝦全被飯莊收走了,下大雨他們全部休假,只好我自己去抓了。”
“下著大雨你去湖邊抓小龍蝦?”回味不知該笑還是該怒,他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她,然而無法否認的是,他的心中涌起了異常溫柔的情愫,這一抹情愫極溫暖,溫潤了他的心,讓他的心變得極是柔軟。
“因為你想吃嘛。”蘇妙一點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地回答,頓了頓,嘿嘿一笑,“大雨天抓蝦還別是一番滋味呢。”
回味望著她,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因為你想吃嘛”,一句非常簡單的話,卻似最強的風暴,在他心里卷起了狂濤巨浪,他望著她綿軟圓潤總是在散發著明媚神采的小臉,目不轉睛地望了她一會兒,忽然笑出聲來。
“笑什么?”蘇妙望著他燦爛的笑容,愣了愣,她不是第一次看見他笑,但這一次的笑容里似乎多了點新的東西,一點燦爛的、明亮的、鮮麗的神采。
回味輕輕搖頭,夾起已經被剝去殼的小龍蝦,咬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