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劭、劉先倚欄而觀,只見兩岸人流熙熙,其中有不少十多歲的少年少女,有賣花的,有賣報,還有散發各種傳單的,一個個腳步輕快,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不時惹來一聲笑罵。
許劭甚是不解。“怎么會有如此多的少年,不是說江東學堂多,這么大的孩子都應該去讀書么?”
“學堂再多,也不可能人人讀書。郡學招生不過五百人,縣學招生不過三百人,鄉學、里學的規模也有限,哪能供讓所有的孩子都讀書。”孫翊說道,眼神變得凝重起來。“要想實現我王兄人人有書讀的愿望,至少還要兩個五年計劃,或者還要更久一些。”
許劭話剛出口,便有些后悔。建業城如此繁華,少說有萬戶,就算一家有一個適齡兒童,那也是近萬人,怎么可能有這么多學堂。想當年,太學最盛時也不過三萬太學生。建業作為都城也不過五六年時間,要求建業城的每個兒童都去讀書,未免苛責賢者。
可是聽了孫翊的話,他又覺得不太可能。要在十年內達到每個孩子都有讀書的機會,這要建多少學堂?除非真如典籍上所言,每個鄉里都有庠序。這是儒門一直以來的夢想,但始終是夢想,實際上從來沒有真正實現過。
原因很簡單,哪來那么多先生?普通百姓是請不起的,官府也沒有這么多錢。就算有錢,也沒有那么多可以充任教師的讀書人。一個人最多能管二三十個學生,一萬個學生就需要五百人,一個郡的郡學規模才多大?除非把所有的郡學生都派出去做教師,否則根本不夠用。
可是許劭轉念一想,又覺得并非如此。以前讀書人不愿意做教師,是因為他們都想當官。可是孫策推行新政,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拓寬了讀書人的出路,讓他們不要只盯著做官一條路。既然可以去做工匠,去做商人,為什么不能做教師?如果讓他選,他寧愿去做教師。
看來孫策早就有這樣的打算,并非空頭許諾啊。也許在他那什么五年計劃里就有這方面的內容。此人施政一向步步為營,謀定而動,有這樣的宏愿也不足為怪,說不定真能實現呢。
既然四民皆士,那每個人都識字又有什么不可能?士當然要讀書識禮嘛。
許劭出神的時候,劉先和孫翊交談了起來。孫翊這幾年沒在孫策身邊,但是他坐鎮襄陽,熟悉南陽、南郡的政務,知道大致的情況。這些少年少女倒未必是讀不起書的,里面有些人可能家境還很不錯,他們來賣花、賣報并不完全是為了錢,還有熟悉事務,接觸民生的意思。孫策說過,士不僅要知道,更要能行道,了解世事就是為將來行道做準備,畢竟潛心學問,不問民生的人是少數,大部分人還是要從事實業的。
“你別小看賣報、賣花,和行軍作戰一樣,很有講究的。”孫翊伸手一指那些蝴蝶般穿梭的少年少女。“就拿賣報來說,什么人喜歡什么報,一般什么時辰買報,不同的地段大概能賣多少報,會有哪些競爭對手,這都需要事先了解,妥善安排,要不然的話,不是報紙不夠賣,就是報紙賣不出去,或者競爭太多,不得不降價,少賺了錢…”
“將軍對經商也這么熟悉?”劉先笑道。
“我家是商人出身嘛,家父從小就隨我大父出去做生意。我王兄也常說,商場如戰場,含糊不得。戰場如商場,必須精打細算才能不虧本。”
劉先忍俊不禁。“怪不得吳王戰無不勝,如此是不肯做虧本生意。”
孫翊也笑了起來,絲毫不以為忤。劉先見了,倒是有些慚愧,自己這心胸還不如一個未弱冠的少年。
他們一邊欣賞秦淮水兩岸的風景,一邊溯水而上,趕往湯山。出了城,過了紫金山,兩岸的人煙稀疏了不少,放眼看去,到處是淺綠的麥田,直到湯山附近,村莊才漸漸多起來,又出現了大片大片的花田,不時有一艘艘載滿鮮花的船只駛過。
劉先很是驚訝,許劭倒是很快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這里靠近湯山,地溫要比他處高上一些,稍加改造,便能利用地下的泉水來提高溫度,種出冬季本不該有的鮮花來。他只是沒想到湯山附近會有這么多花田。按理說,這一大片都應該是禁苑,百姓不準靠近才是,怎么可能讓他們種花。
破壞了風水怎么辦?混雜了細作怎么辦?許劭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到了湯山腳下,棄舟登岸,許劭便看到了一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手里提著各式各樣的小籃小筐,里面有的是衣服,有的是吃食,有的只是一些簡單的洗漱用品,有說有笑,沿著山腳而去,在他們的前方有一座院子,霧汽蒸騰,隱約有笑聲傳來。還有一些人迎面而來,散著頭發,面色紅潤,一副剛沐浴完的樣子。
“那邊…就是溫泉?”許劭心中狐疑。
“那邊是供百姓泡的溫泉。”孫翊知道許劭想說什么,笑笑。“先生若是想與民同樂,可以去試一試。若是要清靜,還是上山比較好。以鐘相的級別,別苑里自然有溫泉可用。”
許劭驗證了自己的猜想,半天沒說出話來。這時,鐘演迎了上來,他奉鐘繇之命,接許劭上山。許劭便與孫翊、劉先告別,跟著鐘演上山去了。
上了半山腰,在禁苑入口處接受檢查時,一個年約三旬的儒生氣沖沖的從里面走出來,臉色漲得通紅,一邊走一邊舞著著雙臂,大聲咆哮,經過許劭身邊時險些撞翻了許劭。許劭沉了臉,剛準備發怒,交接完公文的鐘演趕了過來,一把拽住許劭,連連搖手,示意他不要多事。
“這是哪來的狂生,如此冒失?”許劭很不高興,一路的好心情全被攪了。
“先生說得沒錯,此人的的確確是個狂生,而且這兩天狂病發作得特別嚴重,最好別惹他。”
“誰啊?”
“平原人禰衡。”
“原來是他。”許劭沒有再問。他也聽過禰衡的名聲,還讀過禰衡的文章,沒想到會在這里見著。他自己還有一身麻煩,不想惹禰衡這種人。
上了山,果然清靜了許多,山林掩映之間,一座座小院錯落而居,雖不甚大,卻很精致。山上溫暖如春,綠樹成蔭,開了不少花,樹梢間有鳥兒鳴唱,極是幽靜。山腳下的歡聲笑語聽起來若有若無,既有煙火氣,又不受打擾。
許劭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他問起鐘繇入相的事,鐘演大致說了一下。鐘繇到建業時間不長,這兩天又忙著搬家,還沒正式接觸公務。等安定下來,估計就要忙了。正因為如此,他才對許劭的到來非常關注,希望能早點解決這個隱患。
許劭有點慚愧。
等候許劭的不僅有鐘繇,還有荀。算起來,他們有十五六年沒見了,見對方都添了不少白發,尤其是許劭,兩鬢已經斑白,比鐘繇看起來還要老態,不免唏噓。
“這兩天大王很忙,暫時不太可能見你。你可以去拜訪一下吳太后。”荀說道。
“吳太后?”許劭立刻聽出了荀的言外之意。
“鐘相委托其妹,經由王后之口,在吳太后面前提及子將。吳太后想請你看一個人。”
許劭皺起了眉頭。“看誰?”
“孫權。”
許劭打量著荀、鐘繇,沉吟不語。他被孫策懟得吐血,就是因為鑒別人物,流浪十年歸來,他們還讓他看人,而且是孫策的弟弟孫權,這不是往刀口上撞嗎?
鐘繇撫著胡須,緩緩說道:“子將,這是我和文若商量的主意。你想必也知道,吳王對幾個弟妹著力栽培,成績顯著,唯獨二弟孫權不如意。他認為孫權可以從政,不宜從軍,孫權偏偏對用兵情有獨鐘。吳太后憐惜他,一直想幫他,吳王也是無奈。你若能勸得吳太后放棄這個想法,也能助吳王一臂之力。”
“我說的還有人信嗎?”
“其他人信不信,不重要,吳太后信就好。吳王登基在即,屆時必然要加封幾個弟妹,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總之不美。”
許劭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麻煩有了解決之道,許劭的心情輕松了許多,他想起路上遇見的禰衡,便問是怎么回事。鐘繇、荀聽了,相視而笑。
“文若,這件事你最清楚,你說說吧。”
荀應了一聲,把事情的大致經過說了一番,最后說,孫策問了禰衡三個什么問題,沒人知道,但禰衡接連幾日上山請見,都被孫策拒絕了,卻是人人皆知的事。禰衡每次被拒絕,都會回去若思冥想一夜,次日又興沖沖的來,自以為回答能讓孫策滿意,有機會面對面的辯難,但每次都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禰衡脾氣原本就不好,這么一來,更是狂性大發,甚至在禁苑中大呼小叫。若非孫策大度,恐怕早就砍了他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這兩天不好惹,離他八丈遠,只有許劭初來乍到,不知究竟,擋了他的道。
“什么問題,這么難解?”許劭好奇不已。
“子將有興趣?”鐘繇笑瞇瞇地問道。
許劭一愣,一口否決。“沒有。”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