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司馬懿的意思。呂蒙帶來的箭矢快消耗完了,被無數將領視為噩夢的吳軍射手馬上就要失去作用了。
攻城的諸軍之所以不成章法,攻擊無力,有很大原因就是吳軍射手太厲害,專以臨陣指揮的將領為目標。蛇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一曲沒有了軍侯,一隊沒有了隊率,人再多也沒什么意義。沒有人監督指揮甚至押陣,沒幾個人會全力以赴。
但吳軍射手的精準射擊是有前提的,除了日復一日的訓練外,制作精良的gōngnǔ和箭矢必不可少。呂蒙來得匆忙,攜帶的箭矢有限,經過二十多天的射擊,很可能已經所剩無幾。他們當然可以用安邑城中的普通箭矢進行射擊,可是精準度會大幅下降,殺傷效果更是會明顯削弱。安邑有鐵,但煉鋼技術和吳國相差太遠,箭頭的破甲能力遠遠不如吳國的箭矢。
沒有了射手的遠程精準打擊,臨陣指揮的將領生存率大大增加,可以逼近城墻作戰,兵力的優勢自然可以發揮出來。十倍以上的兵力優勢,足以讓呂蒙左右支絀。
劉備心中歡喜,對司馬懿的欣賞又增了三成。這個年輕人好,腦子活,反應快,假以時日,成就必在逢紀之上,也許能和劉曄、沮授相提并論,不會比魯肅身邊的辛毗差。
“仲達,還有呢?”劉備一邊命人收拾大帳,重新安排案幾,一邊招呼司馬懿入座,熱情地問道。
“大王,并州軍就在路上,很快就能趕到了。”
劉備點點頭,卻沒急著插嘴。王蓋的確率領并州軍趕來增援,但是先不說并州軍的戰斗力如何,能不能全力以赴也是個問題。在河東境內作戰,連河東世家都有敷衍的意思,更何況并州人。這些世家心眼兒多著呢,不能以常理對待。王凌率領三千騎兵趕到河東很久了,并沒有發揮什么作用。
“大王急于攻取安邑,全取河東,魯肅同樣著急。我軍騎兵眾多,方圓百里以內斥候密布,魯肅的耳目不靈,安邑城里的消息又傳不出去,魯肅未必知道安邑城守得堅實。他擔心呂蒙的安全,必然會想方設法的增援,尤其是建業來的騎兵已經到達的情況下。”司馬懿頓了頓,提醒道:“大王想必知道呂蒙是汝南人,是汝穎人中不多得的將才。”
劉備的眉毛揚了起來,眼珠轉了轉,嘴角挑起一絲淺笑。沒錯,呂蒙是孫策的愛將,為了救呂蒙,孫策不惜派出中軍的騎兵助陣,急行軍半個月,跋涉兩三千里,從建業趕到陜縣。若逡巡不前,導致安邑城破,呂蒙陣亡,魯肅如何向孫策交待?魯肅沒有足夠的騎兵,斥候以步行為主,無法突破游騎的截殺,能得到的消息非常有限,只能靠推測。按照常理,在如此懸殊的兵力下,呂蒙堅守不了太久,魯肅不可能不著急。
不管是誰,一旦著急,就會有破綻,魯肅也不會例外。他有軍師辛毗,可以適時提醒,但辛毗與呂蒙同屬汝穎系,他同樣不會無視呂蒙的生死。誰都知道汝潁系不缺名士,缺名將,而呂蒙正是一個具有名將之姿的年輕俊才,又是孫策的親信,對汝潁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毋須司馬懿提醒,劉備思路大開,越想越興奮。他知道該怎么做了。就在這時,駐守大陽的崔瑜送來了辛毗的勸降信。看到勸降信,劉備放聲大笑。
“仲達,被你猜著了,魯肅、辛毗著急了。”
司馬懿隨即為劉備設計了一個誘敵之計,命崔瑜假意接受辛毗的勸降,誘魯肅率部過河。因為顛軨坂還在呂蒙的部下手中,魯肅一定會取道顛軨坂趕往安邑,他們就在中條山北的虞城附近伏擊魯肅。
魯肅現在也有騎兵,但數量太小,無法與劉備的騎兵相提并論,更何況劉備還有三千并州騎兵助陣,在兵力上有六七倍的優勢,何況那些騎兵還是從建業趕來的,每天的行程接近兩百里,幾乎是騎兵長途行軍的極限。可想而知,這支騎兵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只要劉備狠下心,就算傷亡大一點,也足以殲滅這支千里增援的騎兵。
沒有了騎兵,魯肅就如同被打斷了腿,在劫難逃。劉備可以選擇急攻,他的步卒兵力優勢更明顯,也可以選擇包圍,等待魯肅斷糧,行軍能帶的糧食總是有限的。
劉備和裴潛、衛覬、王凌等人商量后,取得了一致意見,暫時放緩對安邑的圍攻,集中兵力殲滅魯肅率領的援軍。魯肅是戰區督,負責河南、弘農的戰事,擊敗他比擊殺呂蒙的意義更大。若能重創他,說不定有機會切斷關東與關中的聯系,重奪關中。
一時之間,中山軍士氣大振,久攻不下的低迷一掃而空。劉備隨即命司馬懿親自趕去大陽,給崔瑜面授機宜,讓崔瑜詐降,誘魯肅渡河。如果有必要,可以將大陽直接送給魯肅,以取得魯肅的信任。只要能擊敗魯肅,別說大陽,整個河東都唾手可得,他們甚至有機會fǎngōng黃河南岸的陜縣。
很快,劉備就收到了司馬懿的回復,經過反復談判,在得到大陽縣后,魯肅、辛毗相信了崔瑜的投降,即將率部渡河。根據各種跡象來看,魯肅很可能會取道顛軨坂,直插安邑,請劉備幫好迎戰的準備。
劉備喜出望外。此時此刻,他最想抱著兒子阿斗親一親。這個長相酷似他的兒子給他帶來了好運,幾次絕處逢生,真乃有福之人。
劉備隨即調兵遣將,排兵布陣,最關鍵的當然還是張飛、張郃和他們率領的騎兵。能否取勝,很大程度上取于他們能不能擊潰張遼率領的吳國中軍騎兵。張飛一向對吳王抱有敬畏,不敢掉以輕心,張郃曾在官渡之戰時與吳軍騎兵對陣,同樣清楚吳軍騎兵的戰力,不敢有絲毫大意。
劉備同樣沒有忽視并州騎兵,他與統兵的王凌商量,希望王凌能夠為張飛、張郃掠陣,在必要的時候助一臂之力,以求全勝。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劉備許諾,若能全殲張遼率領的騎兵,他愿意將繳獲的騎兵裝備送一半給王凌。
吳械之精良天下聞名。能得到近千人的騎兵裝備,是王凌無法拒絕的誘惑。
王凌一口答應。
中條山南麓。
兩萬多吳軍步騎正在向顛軨坂挺進,長長的隊伍以曲為單位,一個接一個,春風吹拂戰旗,陽光照在吳軍將士的臉上、盔甲上、武器上,散發著令人生畏的光。戰鼓聲不緊不慢地敲著,將士們沿著道路右側快速前進,左側留給來回傳遞消息的騎士。不時有騎士策馬而過,隊伍卻很安靜,甚至沒有人多看一眼。
有大軍通過,一些趕路的商人、百姓避讓不及,躲到路邊的田野里、溝渠里,吳軍將士也不去驅趕,任由他們伏著,快速通過。有一個孩子大哭,抱著他的女人怎么哄也哄不住,又急又怕,自己也哭了志來。呂小環帶著隊伍路過,聽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便吩咐了一聲,一個女衛離開隊伍,踩著阡陌來到女人的面前,問了幾句,得知孩子是餓的,便從行囊里取出一個餅,掰開一小塊,塞進孩子的嘴里。
咬著餅,滿臉淚痕的孩子吸著鼻涕,狼吞虎咽起來。女衛將剩下的餅交給女人,女人感激涕零,跪在地上,連連叩頭。
呂小環遠遠地看著,心中有些得意,咧著嘴笑了。她摸了摸肚子。月事已經遲了半個多月,她有一種感覺,自己快要做母親了。打完這一仗,去關中看看阿母,接她去定陶,正好趕得上為祭掃阿翁的墳墓。
一轉眼,阿翁呂布戰死一年多了。可惜報復的事遙遙無期,秦牧那狗賊活得好好的,想殺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秦誼、李肅倒是有這樣的能力,可這個仇必須自己親手報。
呂小環的眼中閃過一抹陰影,踢了一下戰馬,輕馳起來。
遠處的山坡上,司馬懿站在一叢茂密的雜樹后,看著逶迤前進的吳軍,心頭涌過一陣強烈的不安。
如果不算與呂蒙的對峙——他到現在還沒看過呂蒙麾下的吳軍戰陣——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吳國的軍隊。此時此刻,他有些后悔,放棄大陽,誘魯肅入河東也許是個錯誤。雖說雙方兵力對比懸珠,但己方并沒有必勝的把握,打虎不成,反倒可能被虎咬傷,丟失河東。
從各個渠道打聽到的消息相似,魯肅共有步騎兩萬人左右,大概是劉備的四分之一。但吳軍裝備好,訓練嚴格,即使是劉備自領的精銳也要略遜一籌,河東世家的部曲就更不能比了。要想取勝,最后還是要靠劉備自己的力量,一旦接戰,必然是一場惡戰。
唯一讓他欣慰的吳軍的騎兵不僅少而且疲憊不堪,馬背上的騎士倒沒什么,戰馬卻明顯瘦弱。春天的戰馬本來就瘦,又連續急行軍半個多月,即使不惜成本,全用糧食喂,還是不如吃牧草的戰mǎqiáng壯有力。
這是吳軍的破綻,也是劉備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