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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6章 臨別

  孫策的人事調整草案遭到了反對,有的比較婉轉,有的比較直接。

  質疑的焦點是汝潁人。辛毗、陳到,還有坐鎮關中的荀彧,都是汝潁人。

  其中又以陳到遭受的質疑最大。有人從戰術角度考慮,認為甲騎雖然攻擊力強大,速度、耐力卻有限,與來去如風的鮮卑人作戰未必有優勢。有人從人事角度考慮,認為陳到剛到北疆不久,又轉涼州,未必能適應當地的氣候和環境,不如調馬超回涼州,哪怕是調韓當去都比陳到合適一些。

  畢竟韓當也曾隨孫堅在西涼戰斗過。

  有人則認為根本沒必要興師動眾。涼州有玉門、金城、武威三督,總兵力近兩萬騎,就算鮮卑人恢復了元氣,也不可能深入涼州腹地,最多是敦煌、酒泉會受一些影響。派幾個文武兼備的將領去就了,連安西大都督魯肅都沒必要移鎮涼州。關中初定,漢中開戰在即,還是需要大將鎮守的。

  理由都很堂皇,但孫策太熟悉這些人的說話方式了,輕易的聽出了理性背后的意氣之爭。相比于荀彧代表的汝潁文臣,陳到、呂蒙代表的汝潁武將崛起,更讓人恐懼汝潁系的強大,下意識地進行抵制。

  汝潁人不甘示弱,奮起反擊,但作為汝潁代表的郭嘉不發表任何意見,他們的聲音總顯得份量不足。沮授、劉曄、國淵也沒怎么說話,一副公事公辦,冷眼旁觀的模樣。

  看著這些大臣勾心斗角,孫策說不上火肯定是假的,要說有多急,也不見得。保持朝堂上不同派系的相對平衡本來就是一種理性,任何集團內部都不可能是一團和氣,有分歧,有爭斗,才是正常現象。

  涼州的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大可讓他們慢慢討論。有魯肅坐鎮關中,隨時可以出隴關增援,也不會出什么大事。

  倒是攻取秭歸縣城的戰事不能再拖了。汛期將至,雨水增多,每拖一天就增加一分風險。

  孫權也意識到了這個危險,幾次請戰,并對軍師處、軍謀處熱衷于爭論涼州的事不滿,認為他們本末倒置,輕重不分。軍師處被激怒了,一個叫胡質的年輕見習參軍對孫權提交的作戰方案大加指責,說他這個方案就是蠻干,毫無戰術可言,建議給他一個良級乙等的評價。

  這是軍師處有評議制度以來從未有過的成績,再差一點,那就是否決了。

  孫權勃然大怒,當場反問胡質,依你之見,如何進攻才是戰術?

  胡質說,眼下就不是攻城的好時機,最好的戰術是不攻。等雨季過去,截斷秭歸城外的溪流,迫使城中斷水,最多不過半個月,秭歸必降。

  孫權氣急而笑,懶得與他計較,直接找孫策投訴。

  孫策聽完孫權的講述,也有些意外,讓人把胡質叫來,當面詢問。過了一會兒,沮授進來了,身后跟著一個年輕參軍。沮授遞上評議報告,孫策一看,上面定的是優級丙等。雖然不是良級乙等,評價卻也不高。除此之外,沮授沒有寫意見,只是簽了名。

  孫策放下評議報告,看著那年輕人。“你就是胡質?”

  胡質面相稚嫩,個子也不高,看起來像是只有十五六歲,還沒長胡須,嘴唇上方只有一層茸毛。他剛才是一時激動,說完就后悔了,現在被叫到天子面前,面色蒼白,兩腿發軟,只是強撐著才沒有跪倒。孫策發問,他下意識地拱拱手,應了一聲,聲音嘶啞。

  孫策笑了。“看來軍師處剛剛吵得很厲害啊,嗓子都啞了。來人,賜酒。哦,你多大了?滿十八了沒?”

  見孫策和藹,并未發怒,胡質稍微放松了些。“臣冒昧,敢告陛下,臣面嫩,只是看起來年輕,其實已經二十了,可以飲酒。”

  孫策哈哈一笑,命人賜酒。胡質兩眼發光,眼神跟著去端酒的凌統走,還不由自主的舔嘴唇,饞涎欲滴。沮授看在清楚,咳嗽了一聲,喝道:“陛下面前,不得放肆。”

  “喏。”胡質連忙答應,收回目光。

  沮授苦笑道:“這豎子年紀不大,卻是好酒。昨天怕是又喝多了酒,今天放肆,對長沙王不敬,還請長沙王寬宏大量,不要與他計較。”

  孫權很勉強地笑了笑,口稱“豈敢”。

  孫策笑笑。“原來是個酒徒。”

  胡質應聲答道:“啟稟陛下,酒徒是臣之好友蔣子通的名號,臣不敢冒用。”

  孫策皺皺眉。“誰?”

  “臣之好友,蔣濟蔣子通,號稱酒徒。”

  孫策重新看了胡質兩眼,他想起來這人是誰了。這個看起來面嫩的年輕參軍非等閑之輩,難怪他敢出言不遜,對孫權的方案橫加指責。

  孫權的方案雖然不至于一無是處,可是平心而論,確實也沒什么亮點,最多是合格而已。良級乙等不至于,但優級也夠不上。報告上的優級丙等有情面成份。

  凌統取來了酒,為孫策、孫權、沮授各奉了一杯,最后才給胡質。胡質接過酒,一飲而盡,意猶未盡的咂了咂嘴。孫策見狀,忍俊不禁。

  “說說你的理由吧。說得好,朕這杯酒也賞了你。說得不好,這就是你在軍師處最后一次發言了。”

  “唯!”一杯酒下肚,胡質奇跡般的平靜下來,從容不迫地拱手作揖。“陛下,秭歸雖然臨江,取水卻不便,極度依賴于源于城外臥牛山的兩道溪水。若是雨水少的秋冬季節,只要切斷那兩道小溪,城中就會斷水。人若無水,比無糧更難,不出十日,城中必潰。如今是初夏,雨水頗盛,就算切斷城外溪水,城中亦有池塘可用,或者用陶釜、陶盆接雨水,也能解決問題,支持幾日。”

  孫權忍不住反駁道:“就算天不下雨,難道城中沒有井水可用?”

  胡質瞅了孫權一眼。“大王有所不知,秭歸多石少土,腳下數尺便是頑石,挖不了井。若非如此,秭歸又怎么會依賴城外的溪水?”他頓了頓,忍不住又補了一句。“大江兩岸林立的石壁,大王一直視而不見嗎?”

  孫權正一邊呷酒一邊思考,一聽胡質這句話,頓時火冒三丈,長身而起,手里的酒也灑了大半。若不是孫策在場,他估計會直接潑在胡質臉上。

  胡質看著暴走的孫權,縮了縮脖子,不吭聲了。

  孫權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后悔莫及,心虛地看了一眼孫策。

  孫策不動聲色。“胡質,依你之見,該如何攻城?”

  胡質吭哧了兩聲。“若是非攻不可,除了強攻,也無他法可想。不過,若是能在臥牛山上架幾具拋石機,再設一些射臺,以鐵丸、重弩攝其心,亂其陣,前后夾擊,或許能有所幫助。”

  孫權眼前一亮,想贊一句好,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孫策點了點頭,對沮授說道:“公與,此計可行。”

  沮授撫須而笑。“陛下都說可行,那自然是可行了。雖無大益,亦有小助。”

  孫策轉身取筆,在評議報告上簽了字,遞還給沮授,又對孫權說道:“仲謀,去準備吧。”端起一旁的酒杯,一飲而盡。

  孫權領命,轉身出帳。站在帳外,他抬起頭,看了看遠處的陡崖峭壁,暗自扼腕。這么多山在眼前,怎么就沒注意到,白白被那豎子取笑了一場,還是當著皇兄的面。

  胡質跟著出帳,見孫權還站在門口,不敢多嘴,貼著帳邊,悄悄的溜走了。

  帳中,孫策與沮授對坐,看著案上那份已經簽了字的評議報告,無奈的搖搖頭。

  孫策采納了胡質的意見,命人在城東臥牛山的山坡建了兩個平臺,各安置了一具拋石機,兩具重弩。

  秭歸縣城依山而建,就像一只葫蘆嘴沖著臥牛山的葫蘆,縣寺在城的東北角。這兩個平臺建好后,居高臨下,直接威脅縣寺,引起了城中的巨大恐慌。

  文布派人出城爭奪制高點,與婁圭部交戰。

  胡質的建議雖說威懾的意義大,實際作用有限,對婁圭來說卻是不小的加分。婁圭本以為自己就是站在山坡上看看戲,最多讓弓弩箭射些箭,助助聲勢,現在發現還有爭功的可能,豈能讓文布得手。

  經過幾次爭奪,文布損失了兩百多人,還險些被婁圭趁勢反擊得手,搶入城中,不敢再試,只得讓部下小心,甲盾不離身,走路貼著城墻,不要被山坡上的吳軍射手看見。

  被婁圭搶了風頭,孫權更加著急。

  進攻秭歸的戰斗終于打響,載著拋石機和重弩的樓船駛入江灣,直逼秭歸城下,發起了覆蓋式的打擊。鐵丸和重箭像雨點一般落下,瞬間將城頭及城墻下的民房砸成廢墟。就連青石筑成的城墻都被砸得顫抖不已,石板被砸裂、砸碎的聲音不絕于耳,仿佛能讓人看到裂紋在石板上蔓延、滋生。

  山坡上的拋石機和重弩也發動了攻擊,東西夾擊,整個秭歸城都在吳軍的射程以內,城中守軍無處可逃,傷亡慘重,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

  戰前準備了近一個月,真正進攻卻只用了半天時間,從開始的那一刻起,勝負就已經決定。

  仿佛是為了示威,吳軍持續了近半個時辰的打擊,幾乎將整個秭歸城夷為平地。當孫權率部沖入城中時,除了城墻,秭歸城里已經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屋。文布、鄧覬等人龜縮在城墻角落里瑟瑟發抖,不少人已經嚇得失禁,屎尿橫流,臭味薰天。

  看到這一幕,沈彌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兩腿之間涼嗖嗖的。

  文布、鄧凱等將領被俘,家產被抄沒,家中男女沒為官奴婢,男的分到輜重營做苦力,女的負責煮飯洗衣,其中姿色出眾的會被將領選去侍寢。征戰在外,能帶家屬從軍的畢竟是個別人,大部分將領常年夫妻分居,釋放生理需求也是人之常情。

  收拾完戰場后,孫策從俘虜中挑了一些人,讓他們去丹陽城、夔城勸降。

  沈彌主動請纓,去丹陽城勸降婁發。

  婁發舉城而降。

  很快,夔城守將劉闔也降了。

  秭歸縣全境平定。

  孫策論功行賞,遷孫權為征西中郎將,統長沙郡國兵兩千,沈彌、婁發部降卒千余,再加上部曲五百,共三千七百余人,船三十余艘,西進攻取巫縣。

  孫權起程的那一天,孫策為他設酒送行。

  孫權端著酒杯,抬頭看看被兩岸青山擠成一線的青天,低頭看看船側湍急的江水,嘆了一口氣,伸出手臂,將杯中酒緩緩傾入江中。

  “這一杯,敬父親。”

  剎那間,孫權有些走神,隨即又反應過來,也將杯中酒傾入江中。“愿父親的在天之靈,保佑臣弟此去,破巫縣,取益州,不負皇兄所托。”

  孫策又滿上一杯,向孫權示意。“這一杯,敬兄弟。在家是兄弟,在外是君臣。從現在開始,你是統兵西征的中郎將,我不能再袒護你。勝有賞,敗有罰,一切都有軍法。愿你能記住父親的教誨,戒驕戒躁,小心謹慎,像叔弼、尚香一樣,做一個真正的名將。”

  “謝皇兄。”孫權雙手舉杯,躬身一拜,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謝陛下。”

  孫策也將酒飲盡,轉身對著沈彌等人。“爾等雖說新降,家屬尚在成都,反對爾等出戰者不少,是吾弟長沙王力諫,這才讓爾等隨行。愿爾等莫要辜負長沙王,否則縱使爾等逃到天涯海角,朕也絕不輕饒。”

  他舉起酒杯。“請滿飲此杯。凱旋之日,朕再設宴,為諸君洗塵慶功。”

  有侍從奉上酒,沈彌、婁發互相看看,接過酒杯在手,躬身施禮。“愿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愿隨長沙王斬將奪旗,平定益州。”

  孫策喝完酒,揚揚手。“去吧。”

  孫權等人躬身再拜,下了樓船,換乘小船,往各自的戰船上去。沈彌、婁發各有數百人不等,在孫權麾下為校尉,各有樓船一艘,分別停在遠處。

  一刻鐘后,沈彌的戰船率先駛過孫策的樓船前,緊接著,孫權的座艦也駛了過來,打出旗號,向孫策致意辭行,隨即舉帆鼓槳,卷起雪白浪花,逆水而行。

  孫策站在樓船之上,看著孫權的帆影漸行漸遠,眼神漸漸凝重。

  此一別,再見時還是兄弟嗎?

  湛藍的天空飄過一朵烏云,轉眼間天就暗了下來,電閃雷鳴,一場暴雨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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