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搖著羽扇,漫步來到舷邊,便聽到孫權低低的聲音。
“畫仔細點,不得疏忽。若是出了差錯,將來貽人笑柄,都是你我的責任。摁緊點,別讓它跑了。”
“喏,喏。”
郭嘉探身一看,只見兩艘船體之間伸出的平臺上,幾個人正在忙碌。孫權坐在一旁指揮,兩個侍從摁住一條形狀有些奇怪的魚,孫匡坐在一旁的案邊,鋪著紙筆,正在描繪。魚拼命掙扎,水珠四濺,看樣子是剛剛釣上來不久,不僅兩個侍從的身上全濕了,孫權、孫匡也濕了半邊。
郭嘉“噗嗤”笑了一聲。
孫權仰頭,連忙起身,拱手施禮。“祭酒。”
孫匡也打算起身,手里的紙筆卻沒地方放,有些手忙腳亂。
郭嘉瞥了孫權手邊的釣桿一眼,笑意更盛。“大王剛釣上來的魚?”
孫權眼珠轉了轉,笑著點點頭。“閑來無事,垂釣消遣,沒想到運氣不錯,釣了一條沒見過的魚,想著畫下來,將來請人鑒別一番。只是這魚看起來不大,力氣卻不小,摁不住,剛才還濺了少府丞一身水。”
“你不會將魚殺了,慢慢畫?”
孫權笑著搖搖頭。“我問過水師的將士了,他們說這魚味道不佳,難以入口。我打算畫完就放生,也是一條性命不是。”
“大王慈悲。”
“祭酒過獎了。”
“你們繼續,你們繼續。”郭嘉揮揮羽扇,轉身離開了。
孫權坐了回去,繼續指揮孫匡等人忙活,神情卻有些心不在焉。等孫匡畫完,他取過看了一遍,點點頭,命人將魚扔回海中,又示意孫匡繼續添加細節,自己轉身上了飛廬。
飛廬上,郭嘉正與孫策坐在一起閑聊,聽到腳步聲,孫策轉頭看了一眼。
“是仲謀啊,坐。”
“謝陛下賜座。”孫權在一旁坐下,離孫策稍遠。“臣弟剛剛與季佐一起寫生,惹了一身魚腥味,還請陛下和祭酒見諒。”
孫策笑了。他聽力很好,孫權在那兒忙活,和陳群、郭嘉對話,他都聽得清楚,也知道孫權特地趕來,是擔心郭嘉在他面前說些什么不好的。
“你對這些也感興趣?”
“閑來無事,消遣而已。陛下見笑了。”
孫策搖搖頭,坐了起來。“話可不能這么說,博物之學雖然粗淺,卻也是基礎。你若真能游歷天下,看遍四海飛禽走獸,梳理異同,找出其中的道理,說不定也能自成一家。”
孫策說得很認真,看不出一點說笑的成份。他很清楚博物學是自然科學的基礎,是科學研究的資料收集,后世所謂的現代科學有兩個源頭:一個是源自古希臘的數理邏輯,一個就是博物學。寫出巨著《物種起源》,創立進化論的達爾文就是一個博物學家。
華夏文明也有博物學,《山海經》就是最古老的博物學著作,《博物志》也出現在不久的將來,漢賦更是后世研究名物的資料集,只是缺少數理邏輯的輔助,博物學最終沒能發展成為自然科學。
他想改變這個進程。如果孫權有意進行做這樣的研究,他當然愿意支持他。身為皇族,有錢有閑,衣食無憂,做學問再合適不過。孫匡、劉和醉心于繪事,畢竟還是研究文藝,不是科學。
“多謝陛下,臣弟學問粗疏,不敢奢望如此。”
孫策看看孫權,也沒再說什么。孫權好讀書,但他是實用主義者,做學問的耐心不足,勉強不來。“你怎么又惹少府丞了?”
孫權神情尷尬,把事情講了一遍。他本來和陳群一起釣魚閑聊,釣到那條魚后,他叫來孫匡繪畫,請陳群幫忙摁住魚,沒想到魚的力氣大,陳群沒摁住,反濺了一身水。陳群覺得沒面子,轉身就走了。
“是臣弟粗疏,對少府丞失禮了。臣稍后就去向少府丞致歉。”
“這么點事,有什么好道歉的。”孫策不以為然。這陳群也太嬌氣了吧,這么點事就生氣了。
“少府丞生氣,可能不僅僅是魚的事。”孫權有幾分遲疑。“臣和他閑聊,談到涼州的事,有些分歧,或許是少府丞覺得臣身為藩王,不宜過問朝政,是以…”
“涼州?”孫策擺擺手,打斷了孫權。“說來聽聽。”
郭嘉也打起了精神,聽孫權細說。
孫權見狀,不敢怠慢,便將前因后果全部說了一遍。今天風和日麗,閑來無事,他請陳群釣魚,閑談時,便說起涼州的戰事。之前收到安西都督的軍報,知道曹操有可能出武都,兩人由此說開去,便提到了歷經百年的涼州羌亂,說到了將來的涼州方略,分歧因此而生。
陳群覺得涼州遙遠苦寒,民風彪悍難制,易動難安,又離京師太遠,鞭長莫及,不宜投入太大精力。如今劉寵率劉氏子弟西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玉門以西都不會為中原帶來多少利益,與其花費大力氣整治,不如沿襲舊例,粗安即可。如今陛下意在海外,收獲也不錯,應該加大投入,進一步開拓。
孫權對此有不同意見。他認為經營海外雖然有前途,陸地依然是根本。就算海外能帶來再多的利益,也代替不了陸地,畢竟人不能一直生活在船上,必須在陸地上有根才行。既然如此,隴右甚至整個涼州就不能掉以輕心,否則海外的收益越大,天下越不安。
“為什么這么說?”孫策笑問道。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關東、關西本來就有分歧,貧富便是其中之一。陛下開拓海外,關東殷實,若不撫恤關西,貧富必然加劇。若撫恤關西,關東人又有割肉飼虎之感,心生不忿。從長遠來看,皆非治國之策。欲使關東、關西兩安,還是要開西域商路,使涼州從中得利才好。”
“少府丞不贊成此說?”
“呃…”孫權撓撓頭。“大概是臣語氣不對,引喻不當。”
“你引了什么不當的比喻?”
“臣弟說到了之前的世家,少府丞可能誤會臣弟有意調侃吧。”
孫策沒有再說什么。真相如何,郭嘉會去問,但陳群的思想的確有守舊的成份,這一點毋庸置疑。原本還算克制,荀彧重赴關中,負責新政推行后,他這傾向便更重了,在他面前都提過幾次建議。特別是對官員考核,他意見非常大,總覺得現在提拔的官員重視才能,卻忽視了德行,有失偏頗。
雖然陳群沒有提出九品中正這樣的字眼,但孫策卻聞到了似曾相識的味道。
孫策岔開了話題。“仲謀,上次皇后推薦的幾個女子,你可有中意的?”
得了孫策的親口允許之后,袁衡為孫權物色了一些汝潁世家的女子,先后與孫權見了面,其中不乏出身袁氏的。可是出乎孫策的意料,孫權卻一直沒表態,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袁衡無法定奪,只好將這件事又推到孫策面前。
借著這次出行,沿途不斷有文武來拜見,孫策又張羅著讓孫權看了一些人,現在想問問孫權的意思,早點把這件事定下來,省得母親吳太后操心。
孫權眼神一瞥郭嘉,拱手笑道:“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又有陛下為臣作主,臣弟感激不盡,本不該挑三撿四。不過既然陛下問起,臣弟就斗膽說兩句。皇后推薦的女子不論出身還是德容,都是上上之選,配臣弟是綽綽有余,甚至有些可惜了。許子將說臣弟長上短下,難居人下。朝堂之上,向陛下俯首,為臣為弟,都是本份,心甘情愿。若是閨房之內要向夫人俯首,臣弟怕是做不到。是以臣弟想來想去,還是退而求其次,選個與臣弟差不多的好些。”
孫策微微一笑。“皇后推薦的看不中,別的可有合適的?”
“前幾日看的幾個女子,臣弟覺得都不錯,究竟選誰,還想聽聽陛下的意見。”
孫策點了點頭。他簡稱孫權的心思了。樓船沿海北上時,廣陵、下邳等郡的士紳隨太守、郡尉前來拜見,其中不乏相貌出眾的適齡女子。比如步練師有個從妹,孫權當時就很滿意,多看了幾眼,還特地問了姓名。另外有個姓臧的女子,是臧旻的孫女,身材高挑有英氣,略通武藝,孫權也比較滿意。
既然孫權對汝潁系不感興趣,那就在徐州找吧。
孫策一問,果然正中孫權心思。孫策隨即便讓人記下,派人去提親。按照新制,孫權是藩王,可以有一位王后,六位夫人,孫策打算先為他聘兩到三位夫人,相處一段時間,再從中挑一位冊封為王后。
孫權感激不盡,躬身退下。
孫策轉身對郭嘉說道:“奉孝,你找機會問問陳群,看他有什么解釋。”
郭嘉領命,隨即又道:“陛下,既然長沙王對汝潁女子沒什么興趣,那臣就回絕她們吧,免得耽誤了她們出嫁。”
孫策想了想。“我記得其中有一位是你夫人的族妹。”
“陛下記性好,的確有一位。”郭嘉苦笑道:“當時長沙王還特地問了姓名。”
“讓她再等等,其他的先回了吧。對了,若有人對孫氏、吳氏、徐氏其他子弟有興趣,不妨看看。”
“唯。”郭嘉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