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繞過大殿,來到側殿,張纮、虞翻正并肩站在廊下,聽到腳步聲,整理了一下衣服,迎了過來,雙雙施禮。孫策還禮,招呼他們一起進殿。陸績、顧穆已經準備好了案幾筆墨、茶水點心,站在一旁恭候。
顧穆是顧雍的次子,顧劭的弟弟,比陸績還要大兩歲,卻是陸績的外甥,入宮時間也短,還要陸績的指點,看起來有些拘謹,端茶時灑了一些水。孫策沒說什么,順手抹去。顧穆有些意外,卻也松了一口氣,轉過頭,沖著陸績無聲地笑了笑。
陸績很從容,遞過一個鼓勵的眼神,讓顧穆不要太緊張。他跟著孫策這么久,知道孫策不會因為這點小事發怒。顧穆放松了些,手腳也跟著麻利起來。
說了幾句閑話,孫策便切入主題。“張相、虞相,今年江東收支如何?”
張纮也不謙虛。“大王,秋收剛剛結束,各郡還在統計,僅就臣了解到的丹陽、吳郡來說,情況還是不錯的,相比于去年,糧食的產量增加了兩成,總收入增加三成左右。只是如今基數大了,增幅不比前兩年。另外還有一點,人口增多,消耗也在增加,盈余增速下降,具體數字還沒出來,應該在百分之八到九之間。臣預計…”張纮頓了頓。“今年的全部盈余可能不太理想,會有百分之一到三的下降。”
“主要開支是什么?”
“軍費。各戰區的總兵力合計十七萬五千余人,馬九萬七千余匹,再加上諸郡的郡兵,所有的費用加起來,已經超過收入的七成。支付了官俸和各郡學堂和諸堂祭酒、學子的開銷后,剩下的就沒多少了。驃騎將軍大喪,又要花一筆錢…”
聽完張纮的簡略匯報,孫策又轉向虞翻,示意他把大致情況說一遍。虞翻的報告很簡潔,今年的商稅收入基本與去年持平,主要是兩個問題:一是交州、幽州生亂,業務驟減,商稅減少,影響了總額;二是經過了幾年的快速發展后,出現了供應偏多,需求不足的情況,除了軍用物資之外,其他的行業多多少少都遇到了滯銷和競爭加劇、價格下降的問題,他最近正和麋竺以及海商會的人研討,希望能找出解決辦法。
“二位辛苦了,當家不易。”
張纮笑了。“大王這么說,臣等真是無地自容。說起來,臣等還是經驗不足,很多辦法看起來很好,真正落實起來難度卻很大,既有我們考慮不周的問題,也有郡縣的問題,哪怕是讀過圣賢書,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盡忠職守,消極怠政的事屢見不鮮,處理起來也難,真要嚴格按條例,怕是一大半人要去職,不僅郡府縣庭都要空了,首相府也要缺員三分之一。”
“有這么嚴重?”
虞翻苦笑道:“張相體恤下屬,首相府還算好的。臣這計相府就更難了,不考核都不時有人要離職,臣每天都看到他們那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恨不得把他們全開除了。”
“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
“也不完全是。”張纮說道:“其實這一年多,虞相的性子已經緩了很多,至少臣不怎么聽到他訓人了。真正的癥結在于兗州、冀州平定后,事務增加了近三成,現有的吏員數量不足,即使加班加點處理也很及時完成,導致各府寺都有些怨氣。”
孫策明白張纮的意思。他引入了精細化管理,無形中增加了不少工作量,而各部門的架構還是按照以前的配置,人手不足,工作壓力自然大。當工作量還在承受范圍內的時候,增加俸祿能平息一部分抵觸情緒,當工作量增加到無法承受的時候,增加俸祿也解決不了問題,唯一的辦法就是增加人手。
增加人手不僅會增加開支,對于張纮、虞翻來說,還有一個很敏感的問題。這就涉及到體制改革,具體而言就是人事改革,如何選拔官吏。眼下各府寺的吏員辟除還是由各府寺的負責人自己掌控,增加屬員有攬權的嫌疑,誰也不敢輕易開這個口,只能一起提出。這還是他們相信孫策通情達理,不是那種猜忌之主,否則這么做更不合適,要多費很多口舌進行鋪墊。
孫策倒是不意外。經濟改革到一定程度,必然會倒逼政治改革,這是不由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他早就有心理準備,而且做了事實上的準備——政務堂的設置就是第一步,只是一直沒有挑明。張纮、虞翻都是聰明人,他們應該看出了這個關竅,所以沒有急于征辟人才,而是把問題呈到了他的面前。
人事權至關重要,如果抓不住,就會淪為公卿郡守培植私人的手段,不改不行。孫策和張纮、虞翻商量了一番后,決定將這件事做為一個正式的議題,提交朝會,由各部門聯席商議,并請主持政務堂事務的楊彪、黃琬先拿出一個方案,到時候一起討論。
公務談起來總是特別耗時間,不知不覺就是半天過去了,孫策留張纮、虞翻吃了午飯,下午接著談,不時召見首相府、計相府的相關掾吏,就具體問題的情況、數據進行了解、分析。好在這些部門都是宮里,離得近,來去也方便。
孫尚香帶著徐節和幾個羽林衛快步進了宮,正準備去偏殿,一眼看到孫翊坐在臺階下曬太陽,閉著眼睛,好不愜意,不免有些好奇。她走了過去,踢踢孫翊。孫翊睜開眼睛,抬起手,擋著陽光,看了孫尚香一眼,往一旁挪了挪,伸手拍拍自己剛剛坐的石階。
“小妹,坐,這兒熱乎乎的,便宜你了。”
孫尚香也不講究,一屁股坐了下來,用胳膊肘拱拱孫翊。“你怎么坐這兒了?回事出了紕漏,被王兄罰了?”
“胡說什么?”孫翊眼睛一瞪。“我警告你啊,你這是誹謗同僚。我是誰,荊襄的事情我哪件不清楚,還會出紕漏。倒是你…”孫翊臉色一變,放低了聲音。“你和陸小龜天天在一起,還有心思做正事嗎?”
“你才胡說呢,誰天天在一起了。”孫尚香抬起就是一下,敲在孫翊的額頭上,臉臊得通紅。“還有,誰是陸小龜?誰起的這諢號?”
“咕咕咕…”孫翊捂著嘴,竊笑起來。“你家那位不像龜嗎?看起來慢吞吞的,沒脾氣,逮著誰咬一口就不放,非撕下一塊肉來不可。再說了,這名字有什么不好,龜長壽啊,千年王八萬年龜呢。”
“你閉嘴!說正事,你做這兒做甚?”孫尚香瞪起眼睛,故作嚴肅。
畢竟在宮里,孫翊倒也不敢太放肆,湊在孫尚香的耳邊嘀咕了幾句,把情況說了一遍。他入宮是來匯報襄陽軍事的,結果孫策和張纮、虞翻談了一個上午還沒結束,下午接著談,眼看著兩相府的掾吏來來往往,很可能今天都輪不到他們了。
孫翊說話的功夫,孫尚香看到偏殿的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倒也沒懷疑孫翊說的話,只是有點著急。她趕過來是匯報軍務的,早知道孫策這么忙,她就不這么急著趕過來了。
“唉,小妹,有一件事,我得跟你先通個氣。”
“什么事?”
“王兄可能要分家。”
“分家?”孫尚香愣了一下,猛地回過頭,瞪著孫翊,聲音陡然大了起來。“分什么家?”
“你別瞪我啊,我也是…”孫翊習慣性的撓著頭。“好吧,這件事也不能說跟我一點關系沒有,都是阿英那笨女人啦。”他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后問道:“真要是分了家,你打算怎么辦,還跟著王兄嗎?”
“分什么分!不能分!”孫尚香吼道。她急得滿臉通紅,一躍而起,用力踢了孫翊一腳。“回去管好你女人的那張破嘴,不懂就別亂說,分什么家,分什么家,阿翁剛走,你們就要分家,分你兩間屋,你們回富春住去吧。”說完,不等孫翊說話,轉身向偏殿奔去。
孫翊很無辜,聳聳肩,攤攤手。
徐節在一旁聽得清楚,見孫尚香要闖殿,嚇了一跳,撲上去就把孫尚香抱住了,又招呼女衛幫忙,捂嘴的捂嘴,抱腿的抱腿,把孫尚香帶到一旁。“三將軍,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說我想干什么?”孫尚香眼睛都紅了,奮力掙扎。
“大王說要分了嗎?”
“他…他不是說了嗎?”
“他只是說要和二將軍商量一下分家的事。商量,不是一定要分。”
“哦,這…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徐節拍拍額頭,有點想念陸遜。如果陸遜在面前,孫尚香絕不會這么沖動。她迅速組織了一下語言。“三將軍,你千萬不要急,大王對你們幾個弟妹如何,你應該很清楚。他怎么可能突然要分家?這件事沒這么簡單,可能是大王在開玩笑,也可能是大王有別的打算,二將軍會錯了意。不管怎么說,在搞清楚之前,你不能去見大王。”
孫尚香打量著徐節,過了片刻。“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先去找曹夫人,看看大王當時是怎么說的。”